为寻找那个叛徒的下落,华叶每天都由一个小和尚带着到杭州城附近转一转,但始终都没找到那人。那段时间,他在灵隐寺中唯一的收获就是可以随时与和蔼又有趣的住持讲话,知道了很多他以前在少林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一天晚上,他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和尚在他的住处附近探头探脑,他冷不丁上去询问,却愕然发现,他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那人对他跪下,声泪俱下地苦苦告解,说自己并不想违反少林寺规,而是真的是逼不得已,可也忍不下眼睁睁看着老婆孩子惨死的那口气,一怒之下才下了煞手。逃出来后,他不敢回去少林,一路乞讨来了杭州,在这灵隐寺中削发为僧。他是真的想在此赎罪,请华叶不要告诉少林方丈,放他一条生路。
华叶放他回房,考虑再三,还是修书一封给了少林,没想少林那边来的信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让你放他一条生路?他又何尝放过他人一条生路!
多么正确!多么慷慨激昂!
信先到,两天之后戒律院的老和尚就带着那七位铜人气势汹汹地来了灵隐寺,用“少林乃天下僧众之首”的身份好好地教育了姑息养奸的华叶和灵隐寺诸位,从僧侣中拉出那名面色惨白的叛徒,不顾华叶和住持的极力阻拦,硬是在灵隐寺大雄宝殿之前用戒棍把他活活打死了。
“这便是如此心狠手毒之人的下场了!”老和尚义正词严地说。
住持看着这一幕时轻轻摇着头,眼中落下泪来。
华叶知道这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究竟有什么不对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深切地记得那名叛徒在身受戒棍之痛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瞪得很大的眼睛,很少的黑眼仁,以及很多的白眼仁,像针尖一样狠狠地刺着他的心。
“因此,成为十八铜人之首后三个月,我便辞去了这位置。可那人临死的眼神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连少林我也再呆不下去,便向方丈提出要到附近的酆都寺挂单,方丈同意了……”说到这里,华叶叹了口气,“住持,我不是不喜欢灵隐寺,而是害怕……我害怕那天的情景会一直刻在我心里,我害怕再想起那人的眼睛……所以我不敢来……”
游远威托着腮,若有所思。
“那为何现在又敢了呢?”住持笑问。
华叶低头笑:“那说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
游远威被关在昏暗地牢之中的情景霎时闪回在华叶眼前,他的笑容凝固了。
昏暗的地牢,潮湿而腥臭的空气,被打断的手脚,锁链贯穿而过的琵琶骨……
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那是多么痛彻心肺的事!
那一瞬间他只想冲出去!
他想把他们分尸!
他要把外面所有的活物统统杀死!
一干二净、一个不留!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游远威超越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他高高地凌驾于华叶所重视的任何人、任何物之上,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不可失去。
在叛徒事件之前,他只是个完全不会思考的蠢和尚,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听从他人的命令,自己却从来也不去问为什么。所以那个人死了,把死不瞑目的眼睛留在了他心里,时刻提醒他没有自我判断、没有脑袋、没有自我主见的可怕后果!所以他想来这里一趟,他要再看看那个给他留下了毕生也难以忘记的记忆的地方。他要记住这里,要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再不失去任何东西。
见华叶久久不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的样子,住持笑道:“如果实在是难以启齿的话,那便不用再说了。不过你昨天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你这位朋友不是不太想让你来这里?”
游远威的脸看向一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见住持提到这个问题,华叶不禁尴尬万分,结结巴巴地道:“是这样的,昨天远威他……他把船弄沉了……那条船就是我们暂住的地方……我们就只有到这里来了……”说到这里,他又慌慌张张加了一句,“其实我们主要还是想来看看住持您,您真的没事吧?”
住持笑:“没事没事,老毛病了。既然你们这么为难,不如就住下来好了,这寺中什么没有,就是空房多的是,让他们给你们打扫出两间来就是了。”
华叶大喜:“多谢住持……”
他话还没说完,游远威哼一声接了下句:“也不用麻烦,一间就好。”
“呐?”老和尚以为自己听错了。
游远威拉住华叶的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们两个,就住一间!”
华叶绝望地抱住了脑袋:“远威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华叶在新打扫出来的房间里又叫又跳,“住持一定会误会的!还有!你是不是又想……嗯!像那……那种事不要再在寺里做!那是辱没佛祖的!!!!”
游远威悠闲地躺在床上冷笑道:“辱没佛祖的事情我做得多了!还差这一项不成?”见华叶又想跳,便拉住他的衣摆往身边带,搂住他腰安抚道,“你放心,谁也不会为这个误会。若我们是一对男女那肯定有问题,可我们又不是!谁能想得到这一层?”
华叶真想在他脑袋上戳两个透气的窟窿出来,挥舞着双手怒道:“所以你便有恃无恐!?告诉你!这根本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而是……而是……”
他总之了半天也没下文,游远威接下去道:“其实,我还有其他的想法。”
“嗯?”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还记不记得昨天你和住持说话时我冲进去的事?”
“当然记得!你把住持的腰都给打伤了!住持何其无辜!你居然……”
游远威举起一只手:“华叶,求你听我把话说完,”华叶乖乖住嘴,坐在床沿上听他继续讲,“我当时所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我的确在附近见到了一个可疑的人,但可惜那人轻功太好,我没能捉住他,甚至连样貌也没能看清。和尚庙里人来人往多得很,有几个奇怪的人也并不出奇,可问题是那人似乎一直跟在我后面,只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行踪才会逃走。若是如此推敲的话,那人或许就是什么人派来监视我们的,没准咱们的行踪也已泄露,所以我让你快走……想不到你还跟我吵……”
“谁让你对住持扔凳子!”万一把老和尚砸死谁负责!?
“你不跟我吵我会扔凳子吗?”
“你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
“这么说又是我的错了!”
“那!……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华叶比出停的手势,一脸疲惫,“我很累,很想睡……昨晚上好像一直都没睡的……等我有精力了再跟你说。还有,咱们要在这里呆着,一直到住持完全好了为止,所以你不要再乱来。”
不是“好像”没睡,根本就是事实!游远威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从心里笑了出来,便也很爽快地放开了手,让华叶爬上床去,拉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没过一会儿,便开始打起了呼噜。
游远威看着华叶的睡颜,那张被形容为刻薄、孤傲的脸上笑得很幸福。
而他们两个几乎就要谈到,却始终没有进入主话题的人,正悄然隐在他们的窗外树丛之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