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槿静静地站立着,额前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还有些微的喘息,但紧握着乌木长簪的手指依然稳定地如岩石一般,脸上也没有明显的表情。
“宾公子……”无旰轻轻呼喊了一声,语调中隐隐有催促之意。
可是南槿双眸一垂,长簪乌黑的木影缓缓收回袖口,淡淡道:“我已经解释过不杀你的原因,所以不会再解释第二遍。只是三殿下要是再滞留不归,只怕就是在贵国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鹘律奕深深地凝注了他片刻,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字字清晰地道:“好。你既有如此气魄,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没有统合八部之前,我绝不再惊扰中原。只是希望你……也能活到我们下次交手的那一天。”
说完这句话,胡族三皇子足尖一点,跃上了凉亭,但在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一次转过身来,面对着南槿着:“不过你还是有一句话说错了,没有杀你,我并不后悔……”
南槿微微一震,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表情,紧抿着的嘴角纹丝未动,视线也坚持着不曾移开。
鹘律奕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垂下眼帘后足尖一旋,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踪影。从那流水般的身法来看,刚才激战所损耗的元气,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已恢复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宾公子……”无旰凝望着鹘律奕消失的方向,低声道,“我原本是赞成您让他回国争位,挑起胡族内乱的,可是今天……”
“今天情况也没有变化,”南槿束好长发,语调平淡地道,“胡族的内乱,对我们仍然是极为有利的。”
“我不否认有利的那一面,以前我也认为放他回国利大于弊,可今夜一战,虽然他还是输了,但却让我觉得这个人比想象的还要危险,再说他又知道了栩王……”
“遗诏已毁,你用不着那么担心。”
“是……遗诏虽毁,可这个秘密本身也是有杀伤力的,被那样一个异族人知道,利弊之间的权衡应该与几天前大不一样……”
南槿转过身来,虽然目光并不锐利,但无旰还是立即垂下了视线。
“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实的证据,我就有自信可以控制将来的事态,而且栩王殿下也要因为这个更努力一些才行。想让这个秘密的威力越弱,他自己就必须越强。”
无旰抿住唇角低头行礼:“是,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既然公子这样决定,无旰自当遵从。”
南槿深深看了他一眼,蹲下了身子改换了话题,“你们两个伤得怎么样?”
“没事,”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一直保持沉默的苏煌立即摇头,“倒是你……”
“我还可以撑一点时间,先带你们回去吧。”南槿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一手扶住一个同伴,胸口一提气,带动两人的步伐,一起向高墙处掠去。
第七章
回到暂居的小院没有多久,蝶变之功就开始失效,再加上一整夜的血腥拼杀,早已消耗了南槿大半的体力与元气,所以他足足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之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在这三天之中,栩王的大军,已经逼至京都城下。
南槿所希冀的未来,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再多喝一点吧,”苏煌轻轻吹着手中端的一碗鸡汤,递到床边,“无旰大概也快回来了,不知道他今天顺不顺利?”
“我想应该很轻松吧,”南槿清瘦的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这种局势下,好多人都盼着能有人来策反自己呢。说不定明天,京城的大门就可以从里面打开了……”
“明天啊……”苏煌喃喃地重复着,端着汤碗的手有一些不稳。
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总之可以预期不久的将来,栩王的大军就会穿过高耸的城楼,进入到这座天子之城。
而峭笛……应该就在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吧?
峭笛……
苏煌猛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又抬手重重一敲。
不行,不能想,忍了那么多天,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思念,不要牵挂。
因为只要一开始想他,全副的精神就会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过去,看不到天,听不到声,闻不到色,尝不到香,触摸不到任何有形有体的东西,所有的感觉都缠绕在他的名字上面,拉也拉不开。
所以不可以想。
局面正在最要紧的关头,南槿却是最虚弱的时刻,自己身为一个南极星的战士,绝对不能因为思念搭档而失魂落魄。
绝对不能。
“苏煌,”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按在手背上,抬起头,面前是一双清澈温暖的眼睛,“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胸口好象有一层硬壳被敲碎,酸酸软软的感觉流了出来,漫过心头。
“你不用忍耐,”南槿苍白的脸颊上一直漾着微笑,柔柔地看着苏煌,“因为你们一定会见面,会一起过很快乐的日子,会永永远远,再也不分开……”
“是……是啊……”苏煌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在喉间那艰涩的硬块,也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是笑着笑着,泪水却涌了上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南槿不再说话,身子有些疲累地向后一靠,迷蒙的眼波慢慢投向窗外,淡然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内心的波动痕迹,却让人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窒住了。
“南、南槿……”苏煌刚轻轻叫了一声,小院的门吱呀一响,无旰偻着腰快步走了进来,刚跨进室内就是一愣。
“苏煌,你哭什么?”
“我哪有哭?”苏煌赶紧抹了抹脸,站直了身子,“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啊,”无旰走到南槿的床边站定,“从对我们三个人的监管力度就可以看出,鱼庆恩已经控制不住大多的下级军官了。我推测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破城之时。”
南槿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破城之时也是最混乱之时,要在最短时间恢复秩序才行。京城里有些地方是绝对不能让兵士们进入的,还有一些重要的人也不可以伤害,这些都要你特别当心。”
无旰躬身道:“请公子放心,京城毕竟是京城,栩王殿下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想把对城池宫庙的损伤减低到最小,届时无旰也会竭尽所能小心行事的,定当不令公子失望。”
南槿向他浅浅一笑,道:“你何曾让我失望过,其实若论细心周到,无人能在你之上,想来该考虑的,你都已经考虑过了……”话说到一半,他眼睫突然一颤,捂住胸口咳了起来,咳得脸上涌起了一片嫣红之色。
无旰与苏煌同时抢上扶住他身子,慢慢放倒在枕上,拍抚前胸,见他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都不敢再发出声响,双双退到门边。
“他要不要紧啊?”苏煌扶着门框,拧着眉头低声问道。
“怕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行呢,”无旰叹息了一声,“明天我在外面忙,就靠你好好照顾公子了。”
“这还用说?”苏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抬起头,“不过你也要小心才是。”
无旰怔了怔,那双与他蜡黄萎靡的面容极度不衬的精光四射的眸子闪了闪,转到苏煌的脸上,看了很久。
“怎么啦?”苏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问。
“……你真是一个好人……”无旰皱着面皮笑了笑,也在门槛上坐下,“谁有你当朋友,一定是很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