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不短的时间,翻找的琐碎噪音却没有停止的迹象,小小的吵杂声不算扰人,但有个讨厌的人在那边活动总是让人不快,不耐之下,董同曜忽然想起了自己书柜的状况而抬起头来。
就算助教离职前不久才整理过,但没两下又被董同曜翻乱的柜子如今呈现一片混乱,很多书层层迭迭以不可思议的立体架构堆积在狭小的格子里、要找并不容易,范可钦个子又矮,上几层的东西他连摸都摸不到,更别说用眼睛看了。
董同曜本来不想管,可是他那极力垫高脚的辛苦样子实在是不想注意都不行,本来还想冷眼旁观,可是他那么小、又那么努力的样子……尽管觉得麻烦,董同曜还是无法视若无睹。
“你的伤好了吗?”
才一开口,少年攀高的手臂突然抖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瞠目结舌的表情让走到他身后的董同曜莫名其妙。
“啊?……什么?”
他那过于紧张的态度害董同曜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不是骑脚踏车跌下来了吗?膝盖和手掌磨破的伤口好了没?”
范可钦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手,好好地站直了身体。
“很久以前就好了,谢谢教授关心,那时候麻烦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
怎么看都是很“假”的笑容。
注视他的脸孔,董同曜顿觉无趣,这个学生本来就是很会装模作样的孩子,想要关心他根本是多此一举,自己主动去吃闭门羹的情势让董同曜郁闷,还是快点把书找出来打发这个学生走好了!
“我帮你找吧?你再把书名说一次。”
“……不用了,我自己找就……”
“两个人一起找比较快吧?你也想要赶快找到不是吗?”
董同曜不禁心生讽刺之意,也不知道范可钦有没有听出来,不过他倒是说了谢谢教授后就没有拒绝。
“书名是……A NEW DIRECTIONS BOOK。”
“喔,看那么专门的书,你很认真。”
“因为是老师开出来的参考数据,大家分配好各自要找的部分,我分配的书单里刚好有这本。”
“因为在图书馆找不到只好来向我借吗?真是辛苦你了。”
“谢谢教授您借我书。教授您的书很多,上次我来整理的时候看过,真的是很丰盛的藏书。”
“只整理书柜就记住有哪些书了吗?你很聪明嘛!”
“我只是刚好记得有看过这个书名而已,其它本就不记得了,而且也忘记书的样子……”
“光是记得英文书名就很厉害了啊,最近的大学生英文素养不是太低落就是反过来中文不行,这样两极化不是好现象。我记得你之前的报告,写得很好,行文用词都很恰当,参考的原文资料也很详细,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多了。”
他愈是客气董同曜就愈是刻意称赞他,他那种一被赞美就连忙找出谦虚言语抵挡的态度就像掉进水洼里拼命划水挣扎的小虫,董同曜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奇怪。
“谢谢教授,我好像记得书皮是黑色的……”
他一副认真找书的样子背过身去,总算是嘴上一胜的董同曜不禁感到些许的快意,不过,跟学生斗嘴实在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董同曜也将心思落在书柜上。
虽然是董同曜的书,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本《A NEW DIRECTIONS BOOK》究竟放到哪里去,虽然书柜混乱,但还算注重整洁的董同曜不会将书乱丢。
不会乱丢的结果是全硬塞进柜子,爆满的书柜连他自己也深感棘手。
找着找着发现几本以为已经不见的书,董同曜忍不住翻了起来,在翻到一篇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论文时不禁停下动作,那是前几天想看而找不到的东西,看得入迷之际忽然身边爆开一阵劈劈啪啪的巨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董同曜能做的挽救几乎等于没有。
范可钦大概是想抓上层的书,但是他个子实在太矮,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到那本凸出柜子横放的书上,堆了很多东西。被他伸手蛮力一抽,书是到手了,可是堆在上面的东西也一股脑儿全掉下来──
吓了一跳的董同曜只能凭靠反射神经行动,物品碎裂在地板上的尖锐响声让他脑门发酸。
再度睁开眼睛看,跌坐在地板上的男孩四周散落着书本、文具和摔碎的旧型录音机,空气中飘散着尘埃的臭味。
意外从头到尾才历经了三、四秒,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你没事吧?”
蹲下身去的董同曜不禁皱眉,为什么这个学生老是莽莽撞撞?董同曜是第二次看到他摔在地板上了。
“我没事……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太不小心了……”
他嘴里说着没事,可是实际上已经痛得一脸扭曲,看他那明明快要哭出来了还逞强着讲客气话的脸,董同曜差点要叹气了……虽然有点不耐烦,但最后还是投降。
“很痛吗?你被打到头了吧?”
问他,他却低着头不语。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也算是成人,还被人知道他那么怕痛,大概会害羞吧?看他那么可怜的样子,董同曜好心地安慰起来。
“会觉得痛是很好的事啊,疼痛是一种保护机制,人类可以活下去就是因为怕痛,怕痛没有什么不好……”
“教授,你是学哲学的,不是神经医学吧?”
终于抬起头的范可钦眼眶有点湿,发红的眼角却露出一丝希罕的愤然。奇怪了,他受伤是他自己惹来的,却好像迁怒在董同曜身上似的,何况他应该也不是会跟师长反驳的学生,却好像处处针对自己……
被他一激,董同曜不禁有点不是滋味,明明是安慰他却还要被讽刺……
可是,他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让董同曜生不起气来,跟学生斗气也不登大雅之堂,看他似乎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董同曜简直是自暴自弃似地自承过错。
“是吗?我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就是这样,老是东扯西拉,连上课也一样,结果很多重点反而都没有好好讲,进度也不容易掌握,都已经教了快二十年的书了还是没有办法……”
说话间忽然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滴落在地板上,那东西太微小,董同曜的眼角虽然瞥到了,可是那就像是偶尔会飞进研究室的小虫子一样不值得特别去关注。
董同曜视若无睹地不去理会,可是,听他滔滔不绝的人却没有那么宽容的神经,范可钦忽然僵住了。
“教授,你、你受伤了……”
惊异的口气让董同曜愕然,顺着范可钦那瞪大眼睛的视线去看,才发现地板上滴落的红色痕迹。
“教授,你、你的手……”
范可钦发出快要断气了似的声音,莫名所以的董同曜抬起手臂,对于自己手臂上的东西只感到狐疑。
蜿蜒在自己手臂上长长的红色痕迹,看到的时候才忽然有痛的感觉。
“什么时候……?”
“你刚刚伸手挡、挡住我的头,一定是被收音机割到了……”
指证历历的范可钦一副快死掉了的样子。董同曜是知道他怕痛,可是现在受伤的又不是他,他脸色惨白的像是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似的!
他那微微颤抖着肩膀的样子实在夸张,受不了的董同曜连忙抽过面纸擦掉手臂上的血,顺道把地上的红色也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