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脚步回头看,身后的男孩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这样就好了,谢谢教授,我要回去了。”
他站起来放下裤管,粗糙的布料碰到伤口,他的脚又抖了一下,明明他就是会痛,可是他还是硬把裤脚拉下来,
看他那毫不理性的举动董同曜莫名地一阵恼怒。
“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这么拗?你就听话在这里等一下啊!”
不想听他找理由推拒,董同曜立刻就推开门走出去。
虽然是老资格的教授,但他对学校四周的环境也不熟,问了路上的年轻人才找到药局,搞不清楚擦伤要擦哪些药,董同曜心想反正买了总是有备无患就干脆就把整个急救箱都买回来。匆匆回到研究室没有看到学生,他愣了一下,看到沙发上还放着学生深蓝色的背包,才松了口气。
坐下来等了几分钟,上演了一小段人间蒸发的少年才推门回来。
他虽然摆出温和的表情,可是董同曜知道他其实不高兴。
事实上董同曜对他的印象太少,在那少少的印象里也没看过他有高兴过的,可是他依旧是一脸礼貌的微笑。
“教授,我有打工,可能来不及,所以先去打电话请假。”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将他带回研究室,可是他那苍白的脸色让董同曜不想多加挑剔,反正自己跟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到可以责骂的地步,董同曜也摆出了老师的样子来。
“美术系打工的学生很少,你这样吃得消吗?”
“我已经习惯了。”
好像以为董同曜是暗示他的学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先准备好学校的事。”
董同曜知道他是认真的学生,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一瞬间泉涌而出,好像开了口的水袋一样不停地流出来。
在上个学年的艺术史课程上,范可钦担任过分组报告的小组组长,他不但从来没有旷过课,对小组的成员也很尽心,他是那种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会保持中庸之道的人,年纪轻轻就非常懂得掌握立场,董同曜虽然理解这也是绝佳的生存之道,不过还是不免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董同曜记忆所及里,范可钦都是个四平八稳到根本不会让人特别记住的学生。明明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不过正因为才十九岁而已,即使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的董同曜也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尤其是现在,他绝对是硬撑着在笑……
为什么?是因为摔跤,还是打电话时被打工地方的上司责骂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以太过专注的眼神凝视着对方,董同曜只是疑惑不已地拧起了眉。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脸色愈来愈僵硬,最后干脆低下头,直到看他要拉起裤管,董同曜才惊醒过来似地连忙阻止他。
“我来弄就好了,你小心又会痛啊!”
蹲在年轻的学生面前照料着那模糊的伤口,董同曜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这个学生真是太娇小了,怎么男孩子还长得那么小?连膝盖也小小的,小腿也非常细……
按部就班地消毒擦药,最后再用纱布细心地包好,董同曜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裤脚……不知道有没有弄痛他?
抬起头的瞬间,董同曜呆了一下。从上往下注视着董同曜的那双大眼睛里尽是露骨的嫌恶。
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正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
“手伸出来。”
证据就是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也是乖巧地伸出手。
董同曜去捧那只手好处理那上头浅浅的伤口,手心碰触到的温度让董同曜又是一愣。
冰冷无比的指尖。明明是九月的热天。
董同曜忍不住问:“你会冷吗?”
“不会。”
少年摇头,面对董同曜的疑问表情,他才又一副勉强表情地解释着说:“我的体质本来就会手脚冰冷。”
听到他的回答董同曜又不禁皱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差?
犹如探查身家资料的欧巴桑,一大堆疑问浮现在董同曜脑中。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娇小?他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是不是早产儿?平常有好好吃饭吗?怎么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个头还那么小?就算是十六岁的鸿恩,好像都还比他长得好……怎么他就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
才一包好纱布,范可钦就彷佛被烫到似地收回了手。
“谢谢教授!”
过于响亮的声音让董同曜又一愣,范可钦好像觉得说了“谢谢”就算尽到责任了一样地立刻就伸手去抓背包,碰到手心的伤口他又倏地缩回手,可是马上又好像赶着什么似地忍着痛去抓。
看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董同曜也不好留他,可是……
“我买了便当,你吃不吃蒲烧鳗鱼饭?”
既然出门,董同曜经过摊贩就顺便连便当也买回来,理所当然学生的份也准备了,如果他走了,多出来的便当可以放着冷藏等着明天微波来吃,那也是解决的办法……
不过既然是因为他在才买的,董同曜还是希望他能留下来吃。
范可钦的动作停了一下,马上就抬起头来摆出客气的微笑,那微笑让董同曜想着与其它要笑得那么不甘不愿、还不如不要笑。
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他却乖乖地说:“那谢谢教授。”而落座。
也许他是因为受过照料而不好意思拒绝,董同曜明明也跟这个学生不投缘,可是他接过便当在沙发上坐下时自己却突然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去留而动摇心情,董同曜不禁吃惊。
异常的情绪让他纳闷,不过看到范可钦好像连拿筷子都会碰痛手心而扭曲了脸的样子,就觉得他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就又释怀了。
他大概很怕痛吧?董同曜没看过有人会因为碰到伤口就抖得好像被电到了一样……那并不是严重到那种程度的伤口。
他只用指尖捏着筷子的姿势也小心得过份了,董同曜不禁想着对方如果是鸿恩,自己一定会叫他不要拿筷子,让自己喂就好……
想起鸿恩小时候连汤匙都拿不好,自己一口一口喂他吃饭的景象,董同曜心头不禁一阵怅惘,明明鸿恩小的时候自己忙于学术研究,根本没有空关心照顾……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对微少得可怜的记忆更念念不忘。
小时候的鸿恩用那童稚的嗓音叫着“爸爸”的时候真是可爱,长大了以后又那么乖巧……
为什么忽然又想起鸿恩?凝视着范可钦那低垂着头吃饭的模样,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怎么看都让董同曜觉得好熟悉,连掉在额头上随着吃饭动作而微微摆动的漆黑头发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虽然似曾相识,可是怎么看都只是“范可钦”而已,也不可能会变成别人,当然跟鸿恩也是一点都不像,可是董同曜就觉得他真是……
真是什么?
董同曜忽然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眼。
在困惑之中董同曜也慢慢地打开了饭盒。从小家教严谨,董同曜吃东西总是保持端正的姿态,挟着筷子的手指也是自小被严厉纠正过好几次的姿势,吃了几口后忽然坐在对面的少年向自己看过来,董同曜疑问地看回去,视线相交之际,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大学生的人忽然说:“教授,你好像‘海上花’里的人!”
一说出口就立刻闭上嘴,一副对自己说的话后悔不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