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时才不过国三而已,坦然接下扶养她长大的重担,放弃可预见的美好高中学业,从一位原本被父母亲捧在手心的娇娇女,成为工厂里的基层作业员,以一个月近两万元的收入支持她和叶颖岚的生活。
叶颖岚摸着姐姐原本柔细的指掌逐渐变为粗糙,常常心疼得眼泪就滑下来,可是姐姐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微笑地摸摸她的头,要她好好念书。
叶颖岚鼻头一酸,泪水又模糊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不容易熬到她上高中,叶颖岚说服姐姐相信她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筹学费,不必让姐姐那么辛苦地四处筹钱,也说服姐姐尽快嫁给等了她好多年的痴心姐夫,说服姐姐可以安心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不需再为她操烦。
嫁回花莲的姐姐,婚后不久就生了个小壮丁,聪明可爱的模样教她夫妻俩乐不可支,还告诉叶颖岚说,他长大一定是个栋梁之才。看他们夫妻满足的笑颜,叶颖岚也跟着高兴。
但是怎么会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呢?眼看着姐姐就要开始过着幸福的日子了,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地夺走她的一切?
才不过七年而已,只不过让一个小孩子稍稍成长一些,小纪圣暑假后就要上小学了,她常在电话里头听姐姐甜蜜地唠叨着必须帮小纪圣准备许多上学的用品,语气间满是对孩子的宠爱,描绘看梦想中小纪圣将会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听得叶颖岚羡慕得直想生个娃娃来玩……
怎么会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在一切刚要开始的时候……
叶颖岚盯着镜子似的车窗,镜中的自己泪眼婆娑,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而花莲站就快到了。她紧紧揣住怀里的背包,可是怎么也挡不住自毛细孔钻入的寒气像荆棘似的密密刺入心底深处。
而眼泪无声地流,像是外面,一片无止境的黑暗,找不着停止的理由……
天光大亮,加护病房外护土忙进忙出地照料随时都有可能出岔子的病人,氧气设备咻咻的声响,心电图规律的冰冷声调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病患家属低低的饮泣声,或是哀伤地凝望着病床上失去知觉的亲人,或是走廊上有人悲恸地哭号;而着一身凌乱白裳的医生和护土满怀遗憾地立在一旁说着抱歉……
叶颖岚远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多么熟悉的影像,时光仿佛又倒流回母亲过世的那一刻。
自父亲癌症过世后,深爱他的母亲无法承受挚爱的人远离,精神濒临崩溃。结束父亲后事,妈妈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里,一个月后便于卧房里一次服下医生开给她的镇定剂,义将瓦斯桶打开,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要沉入睡梦中一样。
姐姐那一天提早回家,刚打开门便嗅到瓦斯味,连忙打开所有窗户,关上瓦斯开关;进入房里,发现妈妈安详地躺在床上,梳庄台上则是散乱的药剂包装,姐姐一惊,赶紧叫来救注车援助。而她也被电召至医院。
一到急诊室,她看见的便是和眼前雷同的情景,医生为了使她母亲的心跳恢复,使用电击的方式,她眼睁睁地看妈妈孱弱的身躯在电力猛击下无助地弹起、落下,弹起、落下,空气中还有微微的肉体焦臭味……
但心电图的显示仍无任何进展,迹近成一直线,只有在电流贯人时,跟着肉体的跃升,弹起一道强烈的波纹,然后又归于平静。
急救的过程持续一个半小时,医生和时间赛跑抢救生命。原本叶颖岚不怎么相信神的存在,但在这时刻,她诚心地祈求上天的庇佑,保佑她母亲平安无事,别在夺走了父亲后,连母亲也要带走……
她合上双掌祈祷着。
一个半小时后,主治大夫面色凝重地走向她俩,白袍子上沾染了褐色的药液血迹,遗憾地摇摇头,后头的白衣天使则轻轻地揭起床单覆住她妈咪的脸庞……
为什么医院总是这样白惨惨的,让人难受……叶颖岚眨眨一夜未眠的酸涩眼瞳,思绪又回到眼前的加护病房里。五步外便是姐姐的病床了,但她的身体像铅般的沉重,无法前进。
姐姐身旁的呼吸辅助器张牙舞爪地刺人心底,心电图的绿色光点无力地跳着、跳着;而病床上的人儿苍白地没有任何血色,像是微弱的风中烛火,只要微微一次风息,生命之火便告熄灭……
一阵量眩直冲入她的意识,教她必须扶住墙壁才能稳住自己。她耳边传来低哑、破碎的饮泣声,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哭声,叶颖岚紧咬住下唇想止住自口中逸出的哭声,然而只尝到口中带着铁锈味的血丝。
她浑身发颤地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躯体……
“你不素阿岚吗?什么时候肥来的?”
突然间大伯母尖锐的嗓音划破整个空间传入她的耳中,教叶颖岚心里一震,连忙用袖子擦去泪痕,沿着墙面站起身。
她永远都记得大伯母在妈妈的丧礼时的嘴脸,决绝不带任何一丝情感,冷冰冰地表示她家没有能力替小叔照顾身后遗留下来的一双女儿;其他的亲戚也是冷冷地站在一旁,没有人上前伸给姐姐和她一支温暖的手臂。
她永远会记得那双不带任何温情的冰冷眼瞳,像是一块冰块贴上她的心脏,那寒意几今她窒息。
“大伯母,好久不见。”叶颖岚微微欠身。
“你肥来也好啦,偶绵这些亲戚也没什么时间照顾你姐姐,你也知道偶绵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怎么可能一天到晚留在医院?再梭,你大伯和偶这几年来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老是待在这种地方,万一被传染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病怎么办?你赔偶绵吗?”大伯母一口台湾国语说着,仍是那脸冷绝。
“伯母,那我姐夫和姐姐的医药费怎么算?”叶颖岚以平板的语气问着。
大伯母的眼里总算出现一点笑意。 “哦,这个你不用担心,偶已经跟医院的人说,等你来再一起算。不然够几天还有你姐姐、姐夫的保险费……”
“那纪圣呢?”
“他哦,现在在幼稚园理啦,偶有跟那个园长梭,先寄在他们那边,等你肥来了再企接他?矣还有,你最好快点把你姐夫的后事办办啦,拖下企也不素办法。偶知道附近有间寺庙可以让人寄放神主位的,偶教你大伯等一下把电话给你,你自己企跟那些和尚讲,看你打算怎么弄,早点办早点了素。”
大伯母假笑时,口中露出的劣质金牙教叶颖岚看了反胃;而跟着笑声晃动不已的身躯更让人恶心。
突然间护士们起了骚动,两三名护士冲至姐姐的病床前,调整心电图,准备做人工呼吸的、调整点滴的,还有一名医生急急地从外头冲来,俯身以手指拨开姐姐的跟帘,用手电筒观察情况,和身侧的护士迅速交谈几句,随即一名护士拉上病床周围的布幕。
叶颖岚见状倒吸口冷气,怎么了?她冲上前不顾一切拉开布幕,正急救的护士被她鲁莽的行动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拉出去,但叶颖岚还是执意要进入看看情况,否则她无法安心。
“不行,小姐,你这样会妨碍我们进行急救!”
护士还是和婉地劝阻,但是叶颖岚乱了方寸,听不进她的话,护士也只好无奈地以身体挡住她,等着医生裁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