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掩着口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已换了嘶哑衰颓的声音:“卑贱草民,不敢称尊,怕污了靖王爷的耳。”
李昭棠还未怎地,江楼已是大惊,一把将李昭棠揽入怀中,低声道:“阁下慎言!这里没有靖王爷。”
你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昭棠瞪了他一眼,用力挣动着,江楼却抱得更紧,死活不肯松手,怕一放手,怀抱中人便会飞得无影无踪,两人一番纠缠,僵持不下,全被那人一双眼看了去,老乞丐笑意更深,恢复了慵懒圆润的声音,笑道:“年轻人莫在我这老鳏夫面前打情骂俏,惹我伤感。”
话虽伤感,这语气可听不出半分难过,李昭棠确定自己被人取笑了,只是这取笑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全国上下搜捕十七王爷李昭棠的风声没以前那么紧了,听闻刚坐上龙椅的皇帝李容亭被黄河汛情牵扯了不少精力,像是无暇顾及已经无权无势的前朝显贵——所以江楼才敢带着李昭棠下山抛头露面,现下被人认了出来,那滋味,比走在路上一脚踩空还难受,何况这老人敌友未辨,他若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十七王爷在此”,他们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罗网。
关键时刻,李昭棠倒是临危不乱,朝老头一拱手,冷冷道:“我等告辞,阁下自便。”
说罢,牵起江楼的手转身便走,江楼正琢磨着怎么不杀人而灭口,身后那人朗声吟道:“‘春风怜我相思苦,不教飞絮惹上身。落英纷纷入床帏,玉容娇艳寂寞人。’小棠儿,这是你九岁时作的歪诗,可还记得?”
李昭棠猛然顿住脚步,一双清亮的眸子波光流转,情绪万端变化,他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问:“楚先生?”
——父皇在位时颇为倚重的兵部尚书兼自己的先生,楚瑛,坊间传闻此人聪明绝顶心机深沉,为人轻狂傲慢,曾有一年抛下公务去江南游玩,天子连下三道急诏才将他召回,所以人送绰号“楚难召”。
等到先皇驾崩,李明瑾继位,这楚瑛便彻底弃了官职云游四方,李明瑾数次派人捕他,然而这人乖猾万分,又精于易容,何况还有先皇的免死金牌在身,偏就奈何不了他,由着楚瑛江南江北地晃荡,着实逍遥了几年。
李明瑾继位那年为宣景元年,李昭棠早被封了藩王,封地荆州,对于后来京城发生的事也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年最大的事一是七王爷李容亭被废为庶人流放远疆,二来,便是兵部尚书楚瑛弃官归隐于市,至于真实原因,李昭棠也不知道。
粗算起来他们已有六年未见,此刻他乡遇故知,应当惊喜万分才是,然而李昭棠对着楚瑛上看下看,找不到半点当年斯文俊雅的楚先生模样,他摇摇头,叹道:“楚先生易容之术果然高妙,只是一定要装得这么丑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楚瑛是个极度整洁的人,而且最痛恨脏乱无序,平日衣食住行不胜讲究,衣角发梢,从不见半粒微尘,今日弄成个老朽的乞丐,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
楚瑛无奈道:“你当我愿意?若不是李容亭漫天漫地抓我,我又何必……不多说了,小棠儿今日见了恩师,总该带我回去把酒叙别情才是。”
李昭棠轻笑一声,不知为何看楚瑛那样八面玲珑的人走投无路的样子,心中竟分外爽快,他故意板起脸,道:“先生可是想在舍下小住?”
楚瑛会意,笑道:“我教你易容,你帮我躲他,说起来你可不亏。”
李昭棠心生戒备,打他记事起,还没见有人沾过楚瑛的便宜,现下这般好事,难让人不起疑,他沉吟了片刻,正想问问江楼的意见,楚瑛已经转向一直被晾在一旁的江某人,神秘兮兮道:“小伙子,想不想听靖王爷儿时的趣事?”
一语直中红心,尽数瓦解了江楼的抵触,于是一行三人,晃晃悠悠地穿过整条街市,买够了零食点心,打算回去彻夜长谈。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楚瑛换洗过后,恢复了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外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论长相虽比不上李昭棠俊俏无瑕,却自有一种散漫不拘的闲适,温雅从容,易于亲近。
“小棠儿情窦早开,九岁时就会写情诗挑逗宫娥嫔妃,先皇只当他聪颖顽皮,一径宠着他。”楚瑛抿了一口清茶,瞥了一眼江楼兴致盎然的神情,又看看李昭棠阴沉中饱含着警告的脸庞,笑道,“那些宫妃平时寂寞无聊,也愿与他玩闹,结果有封情诗不知怎地落到小棠儿母妃手中,淑妃娘娘批了句‘文理不通,字迹不整’便送到我书房里,从那时起,教小棠儿写诗作赋的重责就让楚某人担了。”
江楼静静聆听,脑中幻想李昭棠年幼时水当当粉嫩嫩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在桌下握住李昭棠的手。不太乐意被揭老底的小王爷轻咳一声,打了个哈哈,道:“楚先生,今日巷中偶遇,也算有缘。”
楚瑛笑得有丝奸猾,抚着下巴道:“终究是年轻人胆子大,在巷子里也敢行那闺房之事,小棠儿,若不是认出是你,我还不打算开口哩。”
李昭棠嘴角抽动了几下,一阵后怕,心想当时他要是缄口不言,岂不是白白看场活春宫去,那自己的脸该往哪儿搁?!思及此,他狠狠瞪了始作俑者江某人一眼,对方却不以为然,一只手直爬到腰上来,不着痕迹地轻揉细捏,弄得李昭棠面红耳赤,坐立难安,楚瑛看在眼里,暧昧地点点自己的嘴唇,取笑道:“几年不见,小棠儿怎变得这么害羞了?还记得你第一个亲嘴的人是谁吗?”
江楼脸色一下子变了,以打量情敌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楚瑛,李昭棠觉出他手指间加了力气,腰部传来微痛的感觉,随后是酥麻的热度泛上,只觉得有口难言,又舍不得拂开江楼的手,只好坐近了些,半边身体靠在江楼身上,清了清嗓子,问道:“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楚瑛丢了块杏仁糕入口,沉吟了片刻,神情变得严肃正经起来,道:“李容亭登基之后,我就开始找你了,猜到你可能躲在这里,果然让我遇着了。”
“哦?”李昭棠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手支腮,道,“先生真能料事如神?”
楚瑛懒洋洋地摆手,道:“从小沧山下来,只有三条路,一条水路,顺歧月江而下,风大浪急,行船要受颠簸之苦,你肯定不愿意;另一条要翻过羸因山,路途艰险,断壁千仞,依你的性子,也定然不肯去吃那种苦头;最后一条路,便是绕过成州,潜入清源镇周边的山林中,伺机再走官道前往定州,然而定州官道处处设岗,朝廷钦犯想通过是万万不可能,所以,你必然滞留在这山中。”
一席分析听得二人连连点头,江楼突然心中一悬,问:“楚先生能想到这些,那容王岂会猜不到?”
楚瑛给了他个“你且安心”的眼神,笑道:“他若有我一半聪明,你和小棠儿还能在此逍遥吗?”
看来此人的自负与疏狂倒是没减半分,李昭棠忍不住语带微嘲,道:“先生不是有免死金牌吗?何必躲藏?”
楚瑛敛了笑容,凝视了他半晌,正色道:“小鬼,你记住,免死金牌能免一死,却免不去‘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