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张淡黄色的折叠卡递给我,我看到了上面张扬的花体“M”--
玛内夫人竟然真的想到了我,我苦笑了一声,把它放在口袋里;至少我答应了戴斯先生会去,而且这最终也是为了玛瑞莎。
第四章
我是步行到舞会上去的。
从我的住处到莫里斯·巴雷斯大街整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不过我压根就没打算让皮埃尔开车,理由很简单--没汽油了!
巴黎的燃油早就变得非常稀有,私人汽车运动被根除得很彻底,许多平民汽车在没收之前就没有了燃料,虽然我没有失去自己的车子,但是它的顶棚上也已经积了不少灰尘。现在街上突然比战前多了不少步行“健身”的人,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脚踏车。
我在玛瑞莎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穿上了一件看得过去的礼服,然后在外面罩上了灰色的风衣,用帽子遮住头。这身打扮在辉煌的灯光下毫不起眼,所以当我来到玛内夫人的宅邸时,要不是掏出了请贴,门卫一定不让我进去。
当这个势利的家伙满脸严肃地看着那张纸片儿时,从大门外接二连三的轿车上下来一大串说着难听的异国语言的客人,其中一个人的个子很高,金发暴露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当他湛蓝的眼睛望向我时,竟然还微微地冲我点了点头。
主啊,为什么我老是见到他呢?
罗斯托克·冯·波特曼上尉今天依然穿着他笔挺的制服,全黑的紧身上衣勾出他如同雕塑一般的身材,结实有力的双腿上是一双铮亮的制式靴子,右手托着大沿帽,铝线编成的帽带闪闪发亮。我想如果能忽视他袖标上那个丑恶的“卐”字,那么我也会为他的外表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漠视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快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
舞会布置得异常奢侈,宽敞的大厅里满是最艳丽的鲜花和女人,乐队在东南角上奏着温文尔雅的小步舞曲,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璀璨无比,明晃晃地照着下面,在雪白的餐桌上堆满了紧俏的香槟和肉类食品,黄油厚厚地涂在面包上,还有“稀罕”的鱼子酱、火腿……我在这里一点也找不到物资短缺的痕迹。
我端着一杯白兰地缩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些相互寒暄的客人,有倨傲的征服者,也有卑微的逢迎者,还有一些就是和我一样愿意置身事外却又无能为力的人。我祈祷不要有任何人来找我攀谈,我只想见见西蒙、拉丰和戴斯先生,打个招呼就赶快回去。
不过显然这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我一直没看到那两位朋友的身影,而善于交际的女主人是不会疏忽每一位到场的客人的。
“哦,天哪!瞧瞧我看见了谁?”当这个娇滴滴的女声在我耳旁响起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上帝啊,竟然是您!诺多瓦伯爵大人,我真是太荣幸了!”身材苗条的玛内夫人作出一脸的惊喜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套露背晚装,耳朵和脖子上的钻石首饰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鸵鸟毛扇子。
“您好,夫人。”我挤出一丝苦笑,“感谢您的邀请。”
“哦,哦,别这么说,您能来是我的荣幸。”她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妩媚的神情。“我听说您自从订婚以后就很少在社交场合露面,怎么,吉埃德小姐那么有魅力吗?”
“我只是想多陪陪她。”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哎呀,您的话真是让我伤心啊!”她用扇子遮住嘴吃吃地笑了,“您知道吗,您订婚的时候可弄哭了巴黎很多的年轻女孩子呀,像您这样温和又才华横溢的美男子真不好找,其实连我也一直很仰慕您……”
“真是抱歉了,夫人。”我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这场让人很不愉快的谈话甚至进行了好一会儿,这个虚伪的荡妇不停地恭维我,还殷勤地打听我的“新作”,而我知道她不过是想把我也弄上她的床,然后向人夸耀自己又有了一个不错的入幕之宾。
我的脸色越来越冷,最终什么也懒得说,她尴尬地笑了笑,非常识趣地走开了,迎向一群腆着肚子的德国将军。
我换了一杯酒,开始在舞池周围散步,寻找我的朋友们。我记得戴斯先生似乎是想借这个舞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现在要在百十号人中立刻找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运的是我刚来到靠近阳台的地方,一个热情的人影就先看到了我,并且很快走了过来。
“我正在找您,伯爵先生。”这个出版商高兴地握住我的手,“我猜您肯定早就到了。”
“早去早回,我的未婚妻叮嘱过我。”
他滑稽地笑起来:“是的,是的,应该这样。您不介意到那边和我们聊聊吧?”他指着窗户边的几位先生问到。
“当然。”我点点头。
那些人我大部分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们都是一些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知识分子,虽然不是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但是不约而同地讨厌德国人,并且毫不畏惧地表现了自己对占领军的态度。
“我们有一些小小的合作意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有兴趣参加呢?”戴斯先生笑容可掬,但是我却很担心,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玛内夫人邀请的客人,可是谁又能保证里面没有一个穿着礼服的盖世太保呢?
然而这些先生们还是很谨慎的,他们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一笔对法国而言非常有用的投资,当然是关于“出版业”方面的,我揣摩着可能是一份地下抵抗组织的报纸,于是慷慨地表示愿意在现金方面投资,至于利润嘛,则可以在“全面胜利”以后再来计算。
戴斯先生很高兴有这么多的“合伙人”,他提议干一杯:“为了各位的勇气……还有我们的法兰西!”
最后一句话说的很低,但是每个人都不约而同低附和了一声。
叮叮当当的玻璃碰撞声过后,我对面的霍克梅先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不,应该是望着我身后。
一股不祥的预感霎时间从心底升起,我回过头,看见波特曼上尉正向这边走过来。
“你们在谈什么,先生们?”他彬彬有礼,脸上挂着微笑。
“不过是关于音乐的闲聊,上尉。”我接过他的话,飞快地给戴斯先生递了个眼色。
他立刻变换出生意人固有的笑脸:“呵呵,应该是伯爵先生给我们传授一点关于高雅艺术的鉴赏知识,我们对音乐可是什么也不懂……”
“不,不!”波特曼上尉摇摇头,“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中意的音乐,不管是谁,元首就非常喜欢贝多芬和瓦格纳;伯爵大人,您呢?”
“很多……”我可没兴趣和他在这里谈论五线谱上的东西。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和您聊聊。”他似乎没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
戴斯先生望着我,又看看身后的几位,一时间都不明白这个党卫军的意思。
我心中一动,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既然如此,上尉,那就请说说您欣赏那一类的作品,或许我们有相同的见解……”
“Valde bene!(注:拉丁语,好极了。)”他仿佛是无意识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跟上我的脚步。
戴斯先生不愧是一个抓得住机会的好商人,他迅速而自然地让这些朋友缓缓散开,混进了拥挤的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