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同式长袍的御医们低垂着头,敛紧呼吸,没有人回答。
“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结果吗?”浓眉高高挑起,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回答我!”
又是沉默半晌,一位看上去年纪颇大的御医终于颤巍抛地说:“王,不是我们不尽心,只是巫女的伤……”声音停顿下来,似乎这一停就是永远沉默。
“说下去。”转身背对他们,玄武翼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么狰狞可怕。
可以不必面对王者鹰隼般的眼,压力无形中削减不少,年老的御医呼出淤积胸口的闷气,音量也提高了几分,“巫女的五脏六腑损伤严重,可以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一群废物!”听天命?刺耳得让他恨不得杀人泄愤。但想归想,即使杀光所有的人也无济于事,再次将目光投向雪白床铺间安静深眠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稍不留心就会突然消失不见的少女。“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你们统统等着陪葬!”
丢下一句冷酷决绝的话,玄武翼硬撑起最后的理智,板着濒临崩溃的面容迈开大步逃出了卧室。
见状,面色苍白丝毫不输病患的御医一拥而上,竭尽所能地进行治疗。
她要死了吗?她不想就这样死去,想再看他一眼……还想再看看他的脸!
这样反覆低念,猛然睁开眼,眼前的场景令零落一度陷入混乱——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忙脚乱地围在床边,白色床单中央躺着的赫然就是自己。
看看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儿,再看看自己半透明的手臂,她露出恍恍惚惚的笑。夜之神怜惜,她可以去见他最后一面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轻飘飘穿过忙碌的众人,离开卧室,来到有着蓝水晶廊柱的长廊。
沿着长廊一直走下去,零落的目光一寸寸抚摸过昔日繁华鼎盛,如今已是空城的皇宫。父亲决意离开的当天便遗散了大半侍从宫女,玄武军进驻数日,皇宫内依然一片凄清空旷。悬挂在廊柱上的碧蓝色灯火闪耀不定,将偶尔巡逻路过的侍卫小心翼翼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不知走过了多少盏灯,零落停下脚步。两名侍卫绷紧表情,直挺挺地站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寝室门旁,在他们脚边绑着包包头的小侍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捡起摔得稀烂的食物盘子。
那个家伙,脾气还真是坏得很呢!
不自觉地漾出一抹宠溺的笑,零落越过他们,穿透门板来到室内。
布置随意而朴素的寝室内,除了原有的高背铁床外,竟然又勉强挤进一张实木长桌。黑发的玄武翼此时正坐在书桌后面,桌子上叠着高度几乎媲美小山的档案书册,将他整个淹没。
他在做什么呢?
微微侧身,想要一探究竟的零落被书堆后猛然飞出的书本吓呆,还来不及反应,装订精美的书籍穿过她的身体,啪地砸在墙壁上,随即又是一本。她呆呆地看着它们一本接一本泄愤般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然后档案山轰然倾倒,书本洪水一般袭向自己,最终只是淹没地饭安静地匍匐在脚下。
玄武翼抱着头伏在桌面上,忽然发出痛苦万分的低吼,又一座档案山以相同的姿态场毁了。随着书本的倾泻,他站起身,阴冷的目光让零落忍不住发抖。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年的征战,征服了这么多的国家,我想要的,最终还是得不到吗?无论多远,哪怕翻遍天涯海角,我只是想找到你而已,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你却宁愿选择仇恨和死亡也不愿意正视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留在我身边?你告诉我吧,零落,你想我怎么做……”
双手捂住唇,零落海蓝色的双眸中波涛翻滚。
“难道你看不出吗?日益衰落的青龙国需要一位新的王者,该换不换只会让国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青龙王自知失道,借着理由丢弃了国家。你该知道……没有人可以杀死四方神祗,除了他们自己……你父亲死在迟墨手里,也是他的宿命,你不会不知道……”
自言自语的玄武翼双手撑住桌面,似乎想要为自己开脱,想要摆脱一切的罪责,然而每一句每一句都重重砸在零落的心头。
失道,是血淋淋的事实。
随着父亲年事增高,国内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那是因为父亲的能力再也无法支撑庞大的国家。她夜以继日的祈祷虽然能够勉强维持不至于战乱丛生,然而他们都很清楚是该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即将被取代的焦躁让父亲的脾气变得古怪而扭曲,每天例行公事的祈祷后,零落多多少少都会挨几个耳光,是对她无法协助青轨完成传承和许多莫须有错误的惩罚。一句句一声声“都是你毁了青龙族”的责难让她快发疯,想反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但是这种屈辱一次次被压抑下来,她是不祥的女子,背负着国家黑暗命运的人。她不恨生养自己的父母,只恨自己,只恨这个生来就给别人带来厄运的自己。
好恨,好恨。
这样满身罪孽的自己,竟然还会有人不惜海角天涯的寻找。
“零落零落,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把心剖给你,够不够……”独白似的倾诉只能沦为低喃,玄武翼低声对着黑夜乞求。
不行啊,不能啊……
零落捏住喉咙,用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海蓝色的眼睛里映着黑色长发的男人顺着墙壁滑坐在地面,双手抱着头深深压在膝盖上面,他脆弱的模样仿佛许多年前那个浑身伤痕的少年。
翼……
想要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她伸出手,缓慢走向他。
“零落。”身后传出一个娇媚的女声,截断她的步伐。绑着麻花辫,红衣似火的女于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是朱雀绋炎。
显然没有人可以看到绋炎,玄武翼依然蜷缩在角落中一动不动。
性格率直的绋炎直截了当地说:“弗洛蓝托我转告你——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盘你天赋异禀不会轻易死去好自为之。”
不间断地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传达完毕。”
“谢谢你。”零落颔首致谢。
绋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你要真的明白才不枉费我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连夜飞到这里传达这么长一串废话。”
“都不用换气吗?”零落很是惊奇地看着她。
“你啊你啊……”绋炎大声叹气,“偏偏总是在伤害自己,有什么心事拿出来大家谈清楚,一个人闷在心里会生病的。”
“所谓心事,就是藏在心里的事情。”她轻声反驳,云淡风清的笑起。
“真想揍你一顿!要是弗洛蓝敢说这种话我就把他打成猪头!”绋炎咬牙切齿地攥攥拳头。
这样的感情,真是羡煞旁人。零落的笑容中掺入几分羡慕。
似乎是能洞悉她的想法,绋炎摆摆手,“我才羡慕你呢,至少有人为了你差点把整块大陆翻过来,我爱上的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稍带落寞的尾音逗起零落笑容中的苦涩,“这种事情,不值得羡慕。”
绋炎巴掌拍得非常响亮,“我羡慕!我羡慕!”
被羡慕的,却是她的痛苦所在。零落收敛笑容,恢复平淡的表情,“就这样被羡慕着一直沉睡,也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