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美乔,在看过她发病时的痛苦后,我没有办法怪她。」泪水渗出她的指缝,一点一滴地滑落膝盖,濡湿了她天蓝色的长裙。
「小妩儿。」在他臂弯里的她因痛苦而颤抖,源源不断的哀伤自那强制压抑的泣声中传入他体内,他的心也在缓缓破裂滴血。
「严大哥。」她通红的泪眼望着他。「我该怎么办?」
她的绝望化成一股恶寒,从头顶窜遍他全身。「你别想不开。」
「我不知道。」她茫然低喃。「为什么美乔发病的时候,你们没人当成一回事?如果你们肯送她就医,我爸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想辩说自己不知道,但仔细想想,美乔是曾向他吐露隐情的,只是他一直未用心去体会。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乔?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日日活在恐惧悲哀中,她也很可怜啊!」她喃喃念着。
「是我们错了。」反省自身,他责无旁贷。
「精神病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将它们视若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她厉言。
他无言以对。
「真正有错的并非是那些患者,而是那些对精神病抱持错误观念的人。」
他如遭雷击。「小妩儿,你……」
「我不恨美乔,真的。」一直温柔望着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失去了温度,徒剩冰冷。「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们,伯父、伯母,还有你。」
长串质问让他僵如木雕。
她一寸寸地挪移开他身边。「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但你的态度却是造成此桩悲剧的原因之一,看着你,我就想到在火场中哀壕丧生的父母,我……我没有办法……」她摇头,泪如雨下。
他伸手想将她捉回,但在接触到那冰冷的泪滴后,四肢却被冻住了。
「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严大哥……」痛楚掏空了她的身子,此时的她,情冷心也灰。
他蓦然想起那一日,他拥着她,构思着未来,他要向她求婚,与她共组家庭;他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
他要再买间房子,有庭院的那种,他要在车库里钉一个篮框,闲暇时就跟孩子一起打篮球,倘若她多生几个,他们还可以玩三对三的斗牛。
他一定会当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想要……
「对不起,严大哥。」她深吸口气,止了泪,却止不住悲伤。「我不想恨你,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恨你,所以我只能离开你,对不起,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她走了,慢慢地、一步步地离开他的生命。
他无能挽回她,只能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感觉生命的某部分被她带走了,剩下来的只是个不完整的个体。
「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拳捶向墙壁,在上头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色印子,一如他的爱情,光辉却残落。
※※※
眼望着月升月落,又是一个夜晚的消逝,严箴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夜的失眠。
总觉得他已逐渐忘记睡眠为何物,每回闭上眼,只有深刻的伤痛在心底发酵。
「又没锁门!」刚下班回家的泼皮行经二楼,瞧见里头的灯光,好奇推门查看。
严箴淡淡地看了大门一眼。「忘了。」
「因为你根本没用心。」泼皮叹口气,踱到他身旁。「睡不着?」
「失眠了。」他笑。
泼皮瞄一眼茶几上烟灰缸满溢出来的烟屁股,曾为了某人而戒的烟瘾又重新再犯,只有一个可能。「又在想小妩儿?」
他耸肩,艰涩地扬起唇角。「大概吧﹗」
「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不想见我。」他找过很多次了,每回都吃到闭门羹,但那不是让他泄气的原因,真正使他无法再去找她的理由是,见到她因他的到访而哀愁,令他心碎。
如果他的存在只会给她带来痛苦,他何忍再去伤害地?
「所以你就放弃了?」泼皮大大地叹了声。「拜托,平常你也不是这么蠢的人,怎么一面对感情就变呆了?」
「或许吧﹗」对于这段感情,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如此心伤,泼皮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半晌,淡淡的,一股似水哀愁磨出了喉。「我有男朋友,你知道吧?」
虽不知话题为何牵扯至此,严箴还是点了点头。
「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他是个同性恋,但我不是,我是个女人,从小我就认为自己该是个女人,我想嫁人,与某个男人共组家庭,为他洗衣煮饭,为他生儿育女。」谈到男友时的泼皮,一脸的甜蜜与幸福。
严箴瞧得好生欣羡。「你一直那么努力,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泼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不懂,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同性恋,他只爱男人,倘若我变成了女人,他就不会爱我了,而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却是变成女人。」
闲言,他大受震撼。「你们要分手?」难道这世间当真没有两全其美的恋情?
「谁知道?」泼皮眼波流转,透露出一点点的顾虑、一点点的哀伤,还有对未来的一点点希冀。「阿箴,爱情不是二分法,它还掺杂着许多不确定因素,也因此爱情才有令人着迷的魔力。我如此,你和小妩儿也是这样,你就这么确定她不愿意见你?也或许她其实很想见你,却不知如何面对你呢!」
他觉得黑暗的未来突然出现一道光明路。如果事情真如泼皮所言,那么分手也只是伤人又自伤的一种手段。
「我要再去见她一次。」他跳起来,捉过车钥匙就想往外冲。
「不必开车。」泼皮笑得贼兮兮的。
严箴脑筋一转。「她来了?」
泼皮不说话,但那一脸邪笑已说明了一切。
严箴迫不及待地往外冲。。
「小妩儿。」他跑下楼梯,将明未明的天幕下娇立着一条纤细的身影。「小……」声音卡在他的喉咙里。
房卿妩在对公寓投下最后一抹依恋的眸光后,缓缓地转身。
适时,清晨的第一道朝阳照在她身上,在地周遭圈出一片朦眬的光晕,似梦似幻,仿佛随时将消逝在空气中。
严箴心头一窒。「别走,小妩儿。」
她身子一颤,僵硬地停下脚步。
严箴追上前,捉住她。「为什么来了又要走?」
她低下头,身子轻轻地颤抖。
她为什么要来?明知再见只会增添悲伤,她还是来了。
房卿妩无一言地落着泪,想起牛哥的话。
「你真的不能原谅老严?粗心大意或许有罪,但也罪不至死吧?况且老严和美乔也尽力弥补了,美乔去自首,接受调查与精神鉴定,社区警卫被逼拿出当夜的录像带。事实证明警卫是担心儿子的女伴纵火的事被发现,会遭到解雇,才私藏录像带,如今真相大白,你父母的冤枉也被洗清了。严氏夫妇还因为老严和美乔败坏门风,怒不可遏地将他们逐出家门呢﹗这样还不够吗?」
她不知道够与不够的界限在哪里,也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私心里,她觉得牛哥的话很有道理,严箴和严美乔罪绝不至死。
所以她努力找出各种借口要原谅他们。她告诉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然后,她听从了牛哥的建议来找严箴,她是这么地喜欢他,只要看着他,她一定可以找出原谅他的方法。
可是当她来到这幢公寓,仰头望着二楼灯火通明的房间时,激狂若海啸般的情绪却阻止了她前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