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来到黑风寨,韩文棋的胸膛突突跳得厉害。他总觉得,踏进寝室的这一步,和学长的关系也能跟着前进一步。
黑风寨果然如传言所称,一尘不染。连黑风大王的内务都有平均以上的水准;任何稍微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那竟是他的房间、他的床铺。
显而易见,是万能的百里学长亲手整顿的成效。
不傀是全栋宿舍唯一自备熨斗、烫衣板、吸尘器、针线裁缝用具一应俱全的惊人寝室。果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也有百里学长的字吗?”
南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书法挂轴,四排二十八个字仿佛要破纸而出般生动,左下角是百里晴川的署名。他的字本即出色,精心裱褙之后,更见风雅。
“果然是百里学长写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真正的书法家。”
“离真正的书法家大概也不远了。”
祝羿楼将头探进衣橱里翻找替换的衣服,顺口解释:“我老妈是书法老师,晴川从小在我家开的书法教室勤练到大,是她的得意弟子。”
这都要追溯到十年前,自己被亲生老母以买二送一的方式推入舞蹈教室的火坑,每周固定都有几次,放学后不得不去跳舞;四年级认识了百里晴川,放学后不管再怎么想跟他一起玩耍,也无法天天如愿。于是每逢他练舞,晴川便待在母亲开设的书法教室练字;经年累月,愈写愈高明,愈写愈上瘾,连他不必跳舞的时候,都很难把晴川从那堆黑漆漆的文具旁拉开。
韩文棋背着双手,站在挂轴前,细细观赏。这一幅字和刚才教室所见工整规矩的菜单大不相同,是飞扬写意的草书,字形不算太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崔灏的黄鹤楼一诗。
“晴川历历汉阳树……我听说,这就是百里学长名字的由来?”
“那个啊,噗——哈哈哈哈!”
祝羿楼突然间纵声大笑,愈笑愈是开怀,一时竟停不下来,连他身体倚靠着的衣橱也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文棋给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红。“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摇摇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顺过气,开口说话。“不、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到,我跟晴川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全怪这首诗不好!”
——遥想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一个白白净净的转学生跟在导师身后走进了教室。转学生的姓名很诡异,总共有四个字,叫百里晴川。
还以为天下都是菜市场名字,祝羿楼这姓名怕要孤独一世了。想不到上苍到底待好人不薄啊!仗着心中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下课赶第一个去找转学生交朋友。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如黑风大王一类,劈头就是一桶冷水——
“我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晴川,是绵延一百里的晴朗好风光,跟住在一楼面对大马路的怎么会一样?”
黑风大王这辈子国文从来没有好过,更不用提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程度,完全听不懂,于是愣头愣脑反问:“晴什么树?”
“晴川历历汉阳树。黄鹤楼,你没有读过吗?”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阳光灿烂地绽开笑容。“不是啦!我叫祝羿楼,不是黄鹤楼,你不大擅长记姓名哦?”
“哇!学长你真这么说……然后呢?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祝羿楼一摊手,苦笑道:“你想像一下绵延一百里的明朗好天气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情况吧。”
韩文棋吐吐舌头。“一定很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
当时着实吓了个半死,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有趣。
“不只如此,那家伙记仇的功夫了得,好长一段时间看到我都装不认识,恨恨地说什么谁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论死缠烂打的长时间抗战,百里晴川岂是他的对手?渐渐地,他再也无法硬板起脸;渐渐地,两个人愈走愈近;终于祝家一楼门口不再对着大马路,而是蜿蜒澄澈的晴川百里,风光无限美好。
“小学四年级生初见面就谈黄鹤楼,真是与众不同的话题。”
“谈黄鹤楼的是他,我是迫不得已。”祝羿楼笑了笑。
韩文棋轻轻易易便注意到,每次提及有关百里学长的事,祝学长十次有九次是带着愉快笑容的。
虽然老早就知道他们自小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待得实际见到这首诗,揣摩百里晴川悬这幅字的深远涵义,想像他们多年来共同生活的细节,小小的嫉妒种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韩文棋心中发了芽。
“我们……好像老是在谈百里学长哦?”
祝羿楼歪着头回忆。他说过的话向来是随风而逝,无影无踪,脑子里很少留存备份。印象中好像真的谈了不少晴川的事,可那都是学弟先提起,是学弟喜欢谈论晴川吧?
“学长,你很重视百里学长对不对?”
祝羿楼心脏怦地加快了一拍。
“或、或许吧……那你、你呢?你还是很怕他?难道,你讨厌晴川?”
“怎么会呢!”脑袋瓜左右摇晃,波浪鼓也似。“百里学长是学长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讨厌学长的朋友,我……我很尊敬百里学长……”
真是个可爱的小弟,脸蛋红扑扑地,像颗小苹果。自己那么多弟弟妹妹,很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走可爱路线,唉。
“学长,我……最近老觉得不安。”
“什么事不安?”
“……很多事。”韩文棋垂下头,欲言又止。“学长知道苏克罕吗?”
怎么会不知道!祝羿楼伸长舌头,双眼上吊,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那个怪人,我根本就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哪。”
“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他不喜欢学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的脑袋坏掉了就是原因。”
小学弟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们两个,真的很不一样。”
“蠢话!我怎么会和他一样?”祝羿楼伸手拍拍学弟的头。小家伙仰起脸,朝上看着那只大手的主人。
“……学长好高喔。”
“那当然!”祝羿楼得意洋洋,穿上千辛万苦才挖出来的运动外套,抬头挺胸。“虽然很遗憾无法突破一百九十公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
“什么事情不方便?”
他招招手,祝羿楼顺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垂下头。
韩文棋踮起脚尖,攀住他的颈子。
“像这样的事……”羞赧的笑容浮在红红的脸蛋上;轻轻的一吻,则印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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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羿楼突然一个极大的动作,滑下座位,伏低身子,隐藏在百里晴川背后,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看向窗外。
“怎么,外面有什么东西?”百里晴川吃了一惊,跟着移动视线,只见走廊上几个一年级生嬉闹着经过,瞧不出有什么东西可怕。
“……没、没事。”黑风大王慢慢爬起,重新在位子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