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清晨,邹娴轻掀眼脸,自不安稳的睡梦中清醒过来,此时闹钟上的时针已指着七点。她猛然一惊地弹身而起,顿时发现自己处身于偌大的卧室里。
是他抱她进来的!
她欣喜地掀被下床,急冲进客房,想跟丈夫说句话,取得他的谅解。但东阳斜洒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叠被他摺得整齐的床被,静躺在那张蓝白条纹的单人床上。
原来他早就出门了!邹娴背倚门框而立,勉力拂去即将淌出的泪,没精打彩地来到衣柜前,拉开木门检视衣物一番。
柜里缺了一套他不常穿的灰色系西装、一套休闲棉衫及中型旅行袋。邹娴了解他是不愿去吵她,才会动这个衣柜里的衣服的。
望着里面挂着一排排的旧衣裳,她抬手顺了衣料一下,然后慢慢地停在一套男用黄卡其大学服上。她若有所思地触摸质料粗糙的衬衫衣袖,再往右探向悬在一旁的高中女生制服,以食指顺着黑色百褶裙的褶线而下。
她怔然望着衣柜里那两套年少时期的衣物,感慨万分地合上衣柜门。
青涩的秘密并没有随着紧闭的门留在衣柜里,反而持续地钻出缝隙,撩拨她的记忆。
邹娴倒走向床沿,旋身扑向那张单人床,抓过他躺了一夜的枕头紧搂在怀里,将脸颊慢慢地偎了进去。邹娴一直不明白,为何爱了那么多年,甚至终于成了他的枕边人之后,却还是不敢对他放开自己?
她把枕头当成老公,彷佛紧挨着她的是那片抚慰人心的胸膛,喃喃自语地告白着:
“允中!我多希望能再回到读高中的日子,如果那时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对你坦承心里感受的话,该多好?”
◎◎◎
那年邹娴十八岁,就读于一所知名女子高中二年级。
邹娴文静、讨人怜的面貌本该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无奈,被动与木讷的个性却让她在与朋友交往时,注定得多吃一些苦头。
功课不顶好也不顶差的她没有什么脾气,喜怒哀乐不明显,风头不够健,再加上过分回避大众,使得她难惹人注意。
其实不能引人注意应该不是天大的罪,但处在热血年少阶段,若性子孤僻,外加处世中立,又不肯加入小团体的话,那准遇不上几个投契的朋友可以谈天,即使勉强去谈,也顿觉索然无味。
所以每当下课,带着青春热力的同学,不是三五成群、嬉笑怒骂地步出校门,便是挂着爱情滋润的腼腆笑容独自奔向站岗的男朋友,唯独邹娴静静地走出校门,低头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迳自挪近站牌处搭车。
她左手提了一只装着啦啦队道具材料的袋子,右手撑着一把细致的花伞,踩着一双黑头鞋,轻跃过地上一摊摊的积水,来到人群外围。
天雨路滑,车子一向难等,人愈来愈稠密,车班却拖得严重。此刻雨已转细,她为求方便,只好将伞合起,面无表情地站在槽杂的人群之中。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四、五位高谈阔论的学姊身边,不到十分钟,便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
踩到她的人很快地转头,讶然说道:“啊!对不起,把你的鞋子都踩脏了。”
鞋子被踩事小,但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令邹娴心里发了凉。邹娴脸红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认出她是谁后,慌张地说:“没关系,不碍事的。”
对方冲着她绽放一个开朗的笑,半嗔怪半疼惜地说:“还说不碍事,瞧你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了。来,过来学姊这里站吧,免得我讲话一兴奋起来,活蹦乱跳,又去踩疼你了。”
邹娴顺从地照着她的话做。她下意识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公然仰视对方。
这个学姊名叫范姜云,是毕联会主席,也是学校里第一号的风云人物,不论学业或校外活动,无不搞得有声有色。倘若她们学校要推举校花的话,非此人莫属。
不过邹娴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并非她显赫的名声,而是因为她恰巧是隔壁邻居牟家大儿子──牟允中──的女朋友。
范姜云见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露出一个自讨没趣的表情,便回头继续和同学们聊天。
她们吱喳的声音沸腾得直上树梢,一旁的邹娴不得不将她们的对话听入耳──“范姜,你真的要跟我们去看电影啊!你那个读T大的男朋友不是会来载你吗?”
“那又如何?男朋友归男朋友,又不是非得天天栓在一起。而且他今天一定又要逼我去图书馆念书了!天啊,今天是礼拜六,我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你要放他鸽子吗?”
“当然不了,我怎么敢?你们陪我等他一下,好不好?”
“不行啦!跟C中那一票人约好要看第一场的,哪有等的时间?而且这部片子那么卖座,不早去根本画不到好座位。我看还是我们先去好了,你呢,就在这里等他,然后叫他载你来找我们。”
“不行!我怎么能见色忘友。况且就他一个大学生,他不尴尬,我倒觉得弩扭。”
话虽是这么说,但范姜云无意露出的炫耀口吻可一点都不别扭。“反正我不要他跟就对了……啊,有了!”
范姜云突然转头瞄向邹娴的身后,不顾旁人耳朵的分贝承受力有多大,扯嗓就嚷起来了,“小胖,你的公路局要等比较久,对不对?你可不可以跟我男朋友解释一下,说我临时有事?”
“可以是可以,但我的车很准时的,最迟一点就会来。”小胖回答。
“放心啦!今天交通那么壅塞,那班车会准时到才奇迹哩,更何况他骑车,一下子就会到的。小胖,你要帮我编个好一点的藉口哦,而上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溜去看电影!”
“好啦!好啦!”小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她。
姓范姜的女孩这才高兴地咧着嘴和同学走了。
那些女孩一走后,邹娴的四周也顿时安静了些。她所等的公车一连来了两班,第一班因为已近超载边缘,过站不停成了司机大人的权利;第二班虽然往前开了几公尺,但好歹煞住了轮子,不过拥挤的情况是挣得下来、挤不上去。
邹娴见状,只好打消主意,和其他大失所望的乘客改等下班车了。
这时,邹娴原本站的位置已被缓缓驰来的一辆机车占据了,跨坐在机车上的骑上穿了一件防水的靛青风衣,套着皮靴的双腿直直地伸出,平踏在湿漉漉的地面,稳当地撑着车身。
只见他大手一抬拨开安全帽的挡风镜片,双肘轻松自在地抵在仪表板上,砖头和那个叫小胖的女生讲话。不一会儿,他斜着脑袋沉思半晌,足足五秒之后才点一下头,然后将手微微抬起,算是对吞下一喉唾液的小胖致谢,扭头就端视正前方。
就在他准备抬脚发动车子时,那双黑眸不经意地和邹娴谨慎的目光接触了。
一抹诧异闪过他的眼底,没多久他发车骑近邹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冲着她说了句,“上车吧,我载你回家。”说完,还顺手派上一件雨衣给她。
彷佛他手里拿的是一捆黄色炸弹,神经质的邹娴惊吓过度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断然拒绝。“不,我要搭公车。”
他不以为忤,态度依旧坦然,拎着雨衣的手晃了晃,催促着,“不要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赶快穿上雨衣跨上车!这个时候你要搭车回家,起码得拖上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