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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自古繁华之地。北有剑阁天险,南有巫山高峡,左右延伸出去,东接平川西连高原,出名的如织锦漆器,物竞丰饶。
平阳府离蜀中不过数百里,隶属关西道,水陆并行,四通八达,地虽薄了些,却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的战场。
赵光义替兄接位後,平阳府的知府不知换了几任,却没有一个比现任知府叶长风更让百姓又敬又畏,令出即行的。那叶长风又号丹凤学士,诗才清绝,品貌儒雅,在本朝也是数得上的青年才俊了。不知多少名门望族暗暗留意在心,想纳他为婿,近年来更是提亲频繁,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踏破门坎,偏偏这叶长风性子虽温和,在终身大事上却显然绝不马虎,有多少都一概被婉拒了。
转眼残冬已退,进了春日。峭寒过後,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了。蛾儿雪柳并剪乌燕,双双在风里轻拂,衬得一个山水茫茫的枯燥平阳州府,也平白多出几许江南长堤芳草的风味。
这个时节里,能视若无睹不理会踏青,仍关在屋内案牍劳形的,大概也只有本州父母官大人叶长风了。
这日,风和日丽。张子若例行捧著一叠卷牍跨进办事房,一眼瞧见桌前提著笔,似乎正凝神沈思的叶长风,不由暗叹了口气,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似乎是从那次劫狱归来,叶大人就变得有些古怪了。政事仍勤,却偶而会无故地走神发愣,就象此刻一样,眼神空茫地望向空中,脸上时红时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但处置起公事来,却还是一样地明晰果断,分辨清楚,毫不犹豫。
连他的贴身书童三儿都察觉出不对,可是若问原因,却没一个人知道。
究竟出了什麽事?忍到今日,张子若终於再看不下去,决定试探著问个明白。
微咳了一声,张子若将卷宗搁在桌上,笑道:“大人正在看邸报?北辽那边,似乎暂时平和下来,没动静了……先瞧瞧这个,茶盐司那边还等著回呢。”
叶长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摊开文卷:“还是关西道置盐场里那件事罢?十几家盐户偷贩私盐,抗税不纳的?这种事,直接便该盐官监拿处治了,送我这里来作甚?”
张子若在桌侧坐下,指点出几道朱笔划出的字样:“正是难以处置呢。有数名盐户在过堂时,招出了一些同党,多数是官商,有些直接就是盐官了。若说是他们存心不良乱攀咬,日期银两却说得分毫不差,若说是真──这牵连也未能太广了些。”
“所以,这种烫手山芋就又交到我这里来了?”叶长风扫视过案卷,心中已大略明白根由,放下笔,恬然揉了揉手腕,“子若兄,以你之见呢?”
张子若一笑,也不避忌,直言无讳:“不聋不瞎,不做公婆。这干人根子太多太深,若真要彻查到底,也不是不能,但历时定久,人力物力不知要费掉多少,况且这原本就是惹人忌恨的事,阻碍重重,大人一人只怕也查不下去。不若守定中庸,作乱盐户可即时处治了,以安民心,那起可疑官员名单连本案卷宗一起递交磨勘院,由他们来勘察便是。”
“水至清无鱼。”叶长风又仔细瞧了瞧节略,叹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不察,而是不能察。不过也不能全然不理。选两个为首的出来,找足证据,杀鸡给猴看罢。”
“就是如此。”张子若笑了笑,见叶长风正合上卷宗,精神有些松懈,突然问道,“大人最近时常出神,不知有什麽心事,可容卑职效劳的麽?”
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叶长风难得地出现一瞬的慌乱:“什麽?哦……我没事。”
连脸都微红了,难道今天当真这麽热?
“大人正在想著端王,是麽?”张子若单刀直入,丝毫不给叶长风喘息的机会。至於为什麽要这样问,却连他自已也说不清。
“不是!”叶长风想也不想,断然回答,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已的失态。
张子若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著叶长风,笑意中大有玩味之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终於放弃对视,低下头,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他的一句话。”
“什麽话?”张子若也不免大为好奇。
叶长风居然又陷入了沈默中。印象中的叶长风,从来没有这般躲藏犹豫过。分明是有什麽事压在心底,却又迟疑著不知是否要说出来。
“许是这阵子太累了罢。明儿个,我陪大人出府散散心,如何?”张子若善解人意,当下不再追问,只是笑吟吟提出邀约。
叶长风无言点头,算是答应,眼中却有茫然一闪而过。
出府,又能怎样呢?自已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副躯体,散不散心,有什麽区别?春光再好,那是给自已看的麽?
张子若没有忽略叶长风面上瞬间浮现的哀伤欲绝。微皱了皱眉,这位剔透心肝,机警过人的幕僚似乎有点猜到叶长风的心结何在了。
平阳府虽在叶长风辖下,可除去公务察看外,叶长风外出的机会可说少之又少,哪条街有什麽,哪家酒店生意最好,实在都不甚清楚,也只有跟著张子若散步的份。
连三儿也不带,两人都是便装打扮,将厚重官服脱去,换上文士袍,一个俊秀一个儒雅,望之如玉树临风,当街行走,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目光去。
不知不觉行走至湖畔一座精致小楼前,眼见著万倾碧波旁雕栏朱漆,说不出的风流可爱,叶长风正想赞一声好,见到牌匾後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张子若倒是从容自在熟门熟路,拎了袍角便要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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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楣上,朱底玉文一笔秀丽好字:寻芳居。
字虽好,脱不去隐隐烟花巷陌气息。
叶长风一把拉住张子若的衣袖,皱眉道:“这是什麽地方?”
“青楼。”张子若回头一笑,神情坦然,“平阳府最好的风月之地,传言中有名卖艺不卖身的清雅场所。可惜青楼就是青楼,价码若合适,也一样会解袍留客。”
叶长风呆了一呆:“你……为什麽会带我来这里?”
张子若凝视叶长风略显消瘦的脸庞,缓缓道:“大人为什麽不安?”
被人三番两次点破心事,任谁都会不悦。
叶长风神情微恼,松开手:“与你无关。这地方,你若喜欢,自已进去好了。”转身欲走。
“大人别忙。”轮到张子若拦在叶长风面前,笑吟吟道,“大人不肯直说,我且猜上一猜如何?是否端王房中手段高超,大人被他迷惑了?”
他说得虽极尽委婉,叶长风仍是一下便脸涨得通红,怒道:“你……大胆!”
叶长风平日极少动怒,一旦发火,众官吏无有不怕的,只是此刻他怒意里夹了三分羞窘两分难堪,面颊绯红眼神躲闪,谁能怕得起来?
张子若将这段无意中的嗔恼风情尽收眼底,心头一荡,立时压住,放低了声音:“难道大人不想摆脱掉他的影子?”
这一句正说中叶长风心结。那日营帐中,端王改换手段,刻意挑弄,叶长风原只将此事当种折磨,全没想到自已竟会被对方挑逗得情热忘我,呻吟著泄了出来。
明白过来後,叶长风顿时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面上虽冷然如常,心底深处,却慌乱已极,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