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叶长风任他搂在温热的怀里,心底暗有些感慨。数天前怎么也不会想到,泾渭分明如同仇敌的两人,会被风雨逼进山洞,腿股交叠肌肤相亲,连呼吸都交缠在一处,这关系要真算,可怎么说。淡淡一笑,“明日,你准备将我如何处置?”
唐悦没料到叶长风会在此时发问,呆了一呆:“你既说了,端王在时不会与我敌对,那我放了你也无妨。”随即又补充,“等身后的追兵散了,我再送你回去。”
叶长风摇了摇头:“此刻不必,我还是你的人质——你不要小看端王,他手下的禁兵人称鹰军,最擅野战,不消一日,定会追踪而至。”
“那你的意思?”
叶长风沉默了半晌,终于反问道:“你和端王是私仇,还是——造反的王小波李顺,是你什么人?”
“你……还是想到了。”唐悦也不紧张,叹道,“他们也不是我什么人,只不过是同伙而已。”
虽已有些料到,叶长风还是大大震了一下:“同伙?”
“是啊。唐悦江湖第一香的名号,谁都知道,暗影之狼,大概就没几个人知是我了。”
“你居然就是反贼中专司消息,最为神秘的暗影之狼……”叶长风不知是喜是忧,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谋逆之罪不同寻常,你这样,叫我如何还能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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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总比晚知道的好。”黑暗中看不清唐悦的面容,声音娓娓道来,平和从容,“说起来,你我各为其主,人海茫茫,原本也不相关,只是既碰上了,难保不会有刀兵相见、真相大白的一日——叶长风,我不愿你日后说我欺瞒。”
放在平时,这自认谋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叶长风定要拂袖而起,命人将他拿下,然而此时身无衣物,欲起无力地紧贴在这反贼的怀里,素日的堂堂浩气振振官威哪里还摆得出来,不禁微微苦笑,也是自嘲:“那是你抬爱。叶某不过一介书生,此刻性命都在你手里,不杀我已是恩泽,有什么欺瞒不欺瞒可言。”
暗夜寒气越发侵人,一阵冷风自石隙中灌入,唐悦摸了摸石上的衣物已半干,拉过来将叶长风裹住,轻声道:“还湿着呢,不要忙着全穿上……”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顺手握住叶长风的手,叹道,“君子不可以欺方,叶长风,你是真君子——我做你阶下囚的时候,你不畏人言,一心要为我洗脱冤情,换你落到我手里,我也不能作践了你,更不能让你小看了我……你们所说的反贼,也未必当真是贼,唉……”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隐隐透出些不为人世所容的沉郁苍凉,叶长风不能不信,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思虑着措词,缓缓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自古英雄误入歧途也是多有的……眼下反贼气数已尽,唐兄为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朝庭?叶长风敢以性命为唐兄作保,一切前情既往不咎……唐兄觉得如何?”
为了想劝降我,便开始称我这盗贼为兄了么,叶长风?唐悦唇边掠起了淡淡一丝笑意,似讽非讽,叶长风却不能看到。
什么事中间夹了利害关系,便再难以纯然看待,何况是这势同水火,敌对的两边。
唐悦相信叶长风劝自已归降之意确实是真,但这真心有多少是出自机变,其实难言。
“你说的我都明白。”唐悦稍侧了侧身,眼神幽幽看向山洞的最黑暗处,“张余嘉此人处事犹豫,优柔寡断,王李二人死后由他接替兵权,我便知道景况不妙大势已去,果然不到数月便被你们击溃……唉,大蜀王啊大蜀王,想那时北抵剑阁,南拒巫峡,我们是何等的声威赫赫,转眼间却成了过眼云烟昙花一现。”
想不到唐悦身为乱军,见势却如此冷静明白,叶长风也不得不为之钦服,却不言声,听他继续往下道:“……我何尝不知穷则思变,但终究兄弟一场,就算有再多的怨,要我拿他们的血,来染红我的官袍,这种事,我唐悦万万做不出来,更何况,你那个皇帝,也不是什么心地良善的……从古到今为甚么有反贼,有叛乱?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他们那些人,可都是被逼到没有活路了才揭杆的……”
对于政局,叶长风心里镜子样明白,却不愿评说,微笑道:“你为什么要说他们?你的出身,看来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了?看你的谈吐见识,非一般人可比……”
唐悦的师父确实有一番来历,但这却是段久已尘封,无人愿提的过往,唐悦素不与人言,他自已加入反军也不关生计,乃另有隐情,不料叶长风如此敏锐,竟在细微中察觉出来。
将叶长风的腰一搂,唐悦爽朗笑道:“怎么,长风你对我有兴趣了么?不然何以打探我的身世——只是现下却该休息了,我怕长风你的身子吃不消疲累呢。”
明知唐悦是不愿再谈,但一连几夜没有好生休息,又说了这大半夜话,叶长风也确实疲倦到极处,静静地笑了一笑,竟慨然枕着唐悦的肩,沉沉睡去。
天方发白,雾岚始现之时,唐悦首先敏锐地发觉不对。
他是习武之人,习惯了清晨早起吐纳练气,何况这夜怀中抱有他人,更难以入睡。虽然自忖心神清明并无邪念,终究仍是有些莫名的不安,又似惶惑又似欢喜,隐隐绰绰,连他自已也不甚明白,睡得自然不会太安稳。
因此听到草木异常、鸟雀纷飞的杂乱声响,唐悦立刻自浅眠中醒来,再次凝神静听,这回更听出响声中杂着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嘈杂声……料是相隔还远的缘故,但已将这里圈住,做成合围之势,却是不问而喻的了。
来者是谁,唐悦不用想也能知道。除了端王这个宿仇大仇,还有谁手掌重兵,来得如此之快。
推了推叶长风,将他自睡眠中摇醒,叶长风睁开眼,一时有些发呆,随即领悟过来。这时他的肢体已全然恢复,第一件事便是将衣服扣上,边问:“怎么了?”
“端王来了。”
叶长风一惊,还未及思虑更多,脑中竟先闪过一道荒谬绝伦的错觉,仿佛……偷情被抓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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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藏在漫山的草木里。
东天微微发亮,淡青色的雾岚在山石间若有若无地飘荡,鸟雀惊鸣了一阵也渐渐歇止,树梢间重又充盈娇呖婉转的尖啼。
平静得一如山间的每个清晨。如果没有那些雪亮的、一闪而没不属于露珠的光点,唐悦或许现在心情会很好。
叶长风整理完衣装,略齐了齐头面,安详来到唐悦身边,并肩看向山下。只是他没练过内功,眼力不足,沙场经验又等同空白,凝神瞧了一刻,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不由微歉道:“我看不出……连端王的旗号都没找到。”
“那是自然。你若也能看得出,端王也不用号称鹰军,铁骑披靡千里了。”唐悦心内忧虑,却是惊涛骇浪中练久了的沉着气度,越是紧急越是镇定,微微含笑,“听声响,来的人不多,一百、两百……四百余人,恰好是五都一指挥,仓促之间整肃如此,只怕便是端王的精锐近卫了。” 这么多?
叶长风心中一沉,他倒不是为自已担忧,端王就再恨他,这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一朝为官共掌军枢,面子上也是要虚以委蛇,大力相救不肯伤害的,只不过唐悦却如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