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有钱人就待兴这么挥霍浪费?走过不知道是第几座深浅不同的泳池时,缇莹忍不住如此的自问自答。
除了游泳池,这里面还三步一座喷泉、五步一座大理石雕像,雕像取材的人物大抵都是些西洋神话故事中的主角,站立在高高的基座上,搔首弄姿地做视其下观看的人类。
远远的一整排望过去,在如茵的碧绿草皮上,散落着两、三座用玻璃建材搭建的花房,透过明亮的玻璃片,可以看到其中分别种有玫瑰、兰花,或是其他缤纷多彩的花卉,正争奇斗艳般地绽放芳华。
在这几栋花房之外,在略过去些的一棵大菩提树下,有间小小的暖房,里面则全是洁白一朵朵如喇叭似的百合,一簇簇地展开娇柔容颜。
被浓浓的好奇心所吸引,缇莹缓缓地往那间小小的暖房靠过去,还没有看清楚那些纯净的花朵,冷不防已经被砸得七昏八素,她摇摇晃晃的自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地看着那颗兀自滚动着的罪魁祸首。
“喂,把我的球捡过来。”背后传来阵听起来就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声音,缇莹慢慢地转过身去,张口结舌地盯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估量着他所坐轮椅的高度,缇莹双手拢拢她清汤挂面的长发,跨几个大步来到他面前,“是你用球砸我的头吗?”
原以为他会否认或是赶紧道歉,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少年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不安的神情,反倒是一脉地得意洋洋。
“没错,就是我扔的。”
“你怎么这么恶劣!要是我摔下去的时候撞到玻璃或石头的话,那会出人命的,你明不明白啊?”
“那是你活该!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喂……你说话怎么这样过分啊!我……喂,你回来跟我把话讲清楚!喂!”看着那少年所坐着的轮椅飞快地隐没在树丛后的小径那一端,缇莹没好气地拂去身上的灰尘,自认倒楣地往那栋巨硕如宫殿般的房子走去。
愈往前走,她就愈心虚,因为蜿蜓自门口排除出来的长龙,已经将附近所有的草皮都踩得束倒西歪了。看看大多数人身上雪白笔挺的护士服,缇莹下意识地拍拍衣服,虽然已经没有沾到任何不该有的东西,但她还是不由自己地挥打着。
迎向那些人不甚友善,甚至可以记是充满敌意的目光,缇莹耸耸肩,挪挪皮包的带子,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瞧。
有股骚动引起她注意,原来是有位看上去已有相当年纪的先生,正逐个地收取前面的人手里的履历表。等他来到缇莹面前时,连手都没有伸向她,转身就要走人。
“呃……先生,对不起,我没有带到履历表……”眼看他就要循回路回去,缇莹只得硬着头皮叫住他。
“嗯?你不是陪别人来应征的吗?”
“不,是我自己要应征。”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看护吗?”
“我知道。”
以很怀疑的眼光盯着缇莹几秒钟,他自口袋里掏出张空白简历表交给缇莹。
面对他那不以为然的表情,缇莹着实愣了一下,但继而一想,住得起这种豪邸的人家,出手的价码应该不会太低,她立刻找张临时摆设的桌椅,振笔疾书地填着那张说是简历,倒也洋洋洒洒有一大串问题的表格。
第二章
将面前的文件都推到一边去,纪浩云斜叼着那根已经聚集大半截灰烬的烟,拿下挂在鼻梁上的眼镜,皱紧了眉头地望着面前鸡皮鹤发的老妇人。
“什么?”伸手拿起茶杯,浩云很快地喝了半杯。
“伯利说他不再找保姆了。”
“我没说要帮他找保姆,我登报找的是看护。”
“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但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啊,那能忍受大人管啊,别的不提,就光说你跟浩然好啦,当初你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打架、跷课、爬围墙、约会,我们谁能说得了你们啊?”将长串的念珠搁在腿上,笑眯成线牙的眼睛,冲淡了不少她脸部的严厉线条。
将烟轻轻地故进烟灰缸捺熄,纪浩云朝她凑近了点,顽皮地眨眨眼,“说到这,婆婆,当初你也是我们兄弟的共犯哪!”
“我?去、去、去,我可是对纪家尽忠职守,从小姐过世后,我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拉拔你们这两个小冤家长大,我哪儿是你们的共犯来着?”
“嗯哼,婆婆,我跟浩然溜出去后,老爸就会把后门给锁起来,但总也有人偷偷的把大门打开,让我们兄弟可以进来睡觉,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呃……呃……这我哪知道啊!我早都睡了,谁管你们这两个小冤家哪!”支支吾吾地搪塞着,汤婆婆将念珠拿起来开始拨动着珠子。
“嗯,我明白,大概是哪只耗子……”
“去、去、去,怎么说我是耗子!我最憎那玩意儿了。浩云哪,这找看护的事,我看你得再跟伯利合计合计。不然,你们叔侄要再闹起弩扭,我老太婆可没力气再管啦!”
望着危危颤颤地走出偌大书房的汤婆婆,浩云拿起另根烟塞进嘴里,透过枭袅烟雾,沉思地想着遥远的往事。
故事得从纺织业巨子纪真昌说起,这位长袖善舞的东北大汉,在混沌时代里,因缘际会地在江南娶到了纺织业大户的独生女,也就是汤婆婆口中的“小姐”。那种大户人家在嫁女儿时,不仅嫁妆如山,在妆奁之外,都还有陪嫁的媵侍,当年的汤婆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纪家。
随着国民政府播迁到台湾来,纪真昌也早一步地将他的纺织厂搬迁到台湾,而后在政府奖励投资及生产的各种奖助下,纪氏纺织在台湾一直稳坐各大产业的龙头。
汤家小姐只为纪真昌生下个身体十分孱弱的儿子——纪浩然——而后就因病过世。在她缠绵病榻之际,仍念念不忘要纪真昌早日续弦,但忙碌的纪真昌并没有当真,直到汤家小姐身故后,他才兴起再婚的念头。
一则以他年近四十的不惑之龄,再者也恐怕后母会虐待浩然,所以纪真昌就一直独身地守着儿子过日。
后来往某个应酬的场合,空虚的纪真昌在遇到酒国名花的张小云时,简直惊为天人。立即有了迎娶这朵花的打算,但这位因环境所迫而下海的张小云,却是位风尘中的奇女子,她婉拒了纪真昌的婚约,也离开繁华酒场,隐遁到乡下,过着清苦的种菜卖菜生活。
当纪真昌找到她时,这才明了她隐遁的原因——她腹中已有了纪真昌的骨肉。
“我不能让这孩子顶着污秽的名声出世,嫁给你并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这样对孩子不公平。”当纪真昌一再恳求仍不能打动她的心时,她泪流满面地解释着。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五个月后,孩子出世时我会通知你,他是你的骨肉,理当让你带回去养育、教育。”
“那你呢?”
“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了。红尘苦海我已经淌过一回了,人生苦短,佛法浩瀚,从今而后我只想当伴古佛青灯,了此残生。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回去吧!时候到了我会让你知道的。”坚决地将纪真昌摒逐门外,张小云从此没有再跟纪真昌联络。
四个多月后的一天,有通电话急急忙忙地将纪真昌召到那栋小砖房前,交给他的只有浑身通红、正竭力扯直了喉咙哭叫的婴儿和已经冰冷了的张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