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十几二十年都没让她出去工作了,总不能年纪这么大一把才要她去辛苦吧!”
“哟,老丁啊,难怪我们家的那口子,每回提到你家那口子可都酸坏了,你可把她当个宝似地捧得高高的!”
“当初她年纪轻轻的就嫁给我,又帮我生了缇莹,宠宠她也是应当的嘛!”
“你们家缇莹,那可真是没话说,她国立大学应该没问题吧?”叼着烟,赵国志笑着露出满口黄板牙。
“嗯,我要叫她去念中文或历史系,女孩子多念点国文,可以培养气质。”接过赵国志递过来的烟,甫功对着天边的明月徐徐喷出一串烟圈。
“中文跟历史?老丁,你脑里不清楚啦?这年头要念医或法律,这些科系才有出路,至少也要走理工,那些个文诌诌的中文跟历史,除了教书不太有搞头哩。”
“谁说中文跟历史不好来着?起码气质总强过那些浑身铜臭的凡夫俗子。”气愤地连吸数口烟,甫功怒喝。
“咦,你这是说到哪儿去啦?老丁,咱们是老弟兄,所以老哥哥我倚老卖老的劝你一劝,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怎么个性还是跟年轻时一样的容易动气。”见甫功怒容满面的样子,赵国志着实愣了一下,但随即他满脸堆满了不自在的笑,拍拍甫功的背,”没事、没事,我得赶紧回去啦,否则我家里那口子又耍跟我唠叨个没完没了,赶明儿有空,大伙儿再聚聚。”
等到赵伯伯的身影消失在巷头转角后,缇莹静静地伫立在阴影中,远远地看着坐在路灯下的爸爸,他捧着头沉思着,脸上的神情像是憔悴了不少,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缇莹这才发现,曾几何时爸爸头上的白发,已如野草蔓生般的几乎要将原本茂密的黑发,全都喧宾夺主地遮蔽了。
重重地叹着气,甫功不停地抽着烟,透过蒙胧的烟雾,缇莹似乎看到了爸爸脸上的皱纹,愈来愈多,也愈来愈深刻了……
自从那夜意外得知爸爸靠着借贷来维持家计后,缇莹改以另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家。
尤其是出手阔绰奢华惯了的妈妈,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不只一次她被女儿押着去退掉那些她凭着喜欢就要拥有的冲动之下,刷卡如刷牙买的奢侈品。
“缇莹!这只水晶公鸡不是很漂亮吗?为什么要我退掉?”眼看着缇莹将她下午才买回来的水晶摆饰品扔进还簇新的购物袋,玉玲惊呼着要抢救回来。
“是很漂亮没有错,但我们家已经有了水晶的企鹅、水晶的热带鱼、水晶的狮子、老虎,甚至鲸鱼,妈,我们家不需要再添这只公鸡了。”眼尾余光看到妈妈似乎将什么东西自她归纳出要退货的袋子里”,偷偷拿起来便往卧房走,缇莹立即跳起来冲过去,“妈,拿来!”
“什么?”双手藏在背后,玉玲强装镇静地问道。
“你手里的东西。”坚持地从母亲手里将小小的盒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再看看散发着昂贵气息的皮雕盒,缇莹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我是买了要配我那件黑丝绒的旗袍,说到这里,待会儿我得去裁缝那里,今天我跟林太太去逛街,又剪了五、六块衣料……”看到缇莹的脸色,玉玲的声音逐渐变小,而终至听不见。
一打开盒子,那瑰通体碧绿的翡翠胸针,躺在铺了黑丝绂的盒子内,正迎着光线流转出温婉的绿波光芒。
“妈,你那件黑丝绒旗袍已经有了一串珍珠项链、一套纯金首饰,还有上回你生日时,爸爸送给你的玉珠项链可以配了。”不耐烦地甩甩头,缇莹捺着性子解释着。
“可是……那些首钸,我的牌搭子跟朋友们都已经看过了,再说,那件黑丝绒旗袍,我也穿过好几回,也该换新衣服……”委屈地盯着女儿手里的翡翠胸针,玉玲万般不舍地说道。
翻翻白眼,缇莹坚决地盖上盒子,“妈,反正你从来就没有学会过麻将,你又何必老浪费时间去跟那些人耗。况且,如果衣服被她们看过了就不能再穿了,你要不要考虑租衣服,或干脆摸些朋友算啦!”
发出阵鸡猫子鬼哭神嚎,玉玲气得浑身发抖,“你讲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我崔玉玲向来是最有品味的人,只是个小小的翡翠胸针而已。我实在是搞不懂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斤斤计较的省些小钱,不明就里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多穷的人哪!”
苦笑地伸手捂住脸,过了好几分钟,缇莹才能正视自己温室花朵般的母亲,“不错,我们根本就是穷人,妈,你到底知不知道爸爸一个月赚多少钱?你又知不知道现在菜价一斤多少?米一斤又是多少?”
语塞地瞪着女儿,玉玲茫茫然地将那些她逛了一下午街买回来的包装袋珑了拢,“那……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爸爸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说我不需要为那些柴米油盐的俗事烦恼啊!”
看看仍维持着少女般体态和容貌的妈妈,缇莹突然感到十分的没力,一言不发地自书包中抽出那张她从垃圾桶里捡到的薪水倏,用力地塞进妈妈柔嫩洁钿的手里。
“这是爸爸的薪水明钿,我前几天趁爸爸不注意时,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的,妈,你这个翡翠胸针多少钱?”扬扬那个有着皮革特有味道的盒子,缇莹轻声问道。
说到那个翡翠胸针,玉玲立即两眼发光,“那个专柜小姐说她跟我特别投缘,所以打九折卖给我,我每次去买首饰的时候,她……”
“妈,到底多少钱?”面对一兴奋起来便要失控的妈妈,缇莹闭上眼睛大叫。
“我快说到了啊!她说我是老主顾,打九折是十二万六千块,她再减个一千块,总共才十二万五千元,林太太一直说我捡了个大便宜。”口沫横飞地说着,玉玲拿起翡翠胸针端详再三,喜不自胜地说。
“十二万五千元?!‘才’十二万五千元?妈,你看仔细一点,爸爸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抽出那张薪水条,缇莹毫不客气地送到妈妈眼前,几乎撞触到她鼻端。
“三万五千。这是你爸爸的加班费吗?”
“妈,爸爸一个月的薪水才三万三千五百元,是要加上一千五的交通补助费,才总共三万五千元。这三万五千元要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你一个月要做个七、八件衣服,逛街买东西,还有像这种‘才’十二万五千元的石头,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啊,你爸爸说……”
“妈,爸是不想让你操心,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但是你没事净买些要花爸三、四个月薪水才买得起的东西,这……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震惊地像看个陌生人般地看着女儿,玉玲茫然地看看四散一地的百货公司提袋,“原来你爸爸的薪水这么少……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不准我买东西……会不会,会不会你爸爸很有钱,或是有人留遗产给他?”
“妈,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爸当初是个充员兵,光棍儿一个跟着军队到台湾的,他哪来的钱啊?又去哪里找遗产?”啼笑皆非地望着母亲,缇莹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个家里,唯一清醒的人了。
“要不然……要不然这些钱是打哪里来的?”
“借的。我看过爸爸跟赵伯伯借钱,每次有人打电话来找爸爸后,爸就会出去,然后拿包东西回来,我怀疑像赵伯伯一样,他们都是拿钱来借给爸爸的。”仔仔细细地将那天夜里的所见所闻说出,缇莹希望如此能给她母亲一顿当头棒喝,改掉她奢侈浪费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