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竟然没趁着这个机会离开自己,甚至还每天都来医院陪伴,阻止自己忍不住做起“也许他还没有忘记我”的白日梦,尹淳夜知道现实毕竟是现实。
是因为愧疚吧?这个少年毕竟是个温柔的孩子,明明那么讨厌自己,却还勉强留下来照顾自己,真是好孩子……
每天都来探望的韩骐几乎等同在病房里住下,来了不是忙着照顾尹淳夜就是愣愣看着窗外发呆。
看他既不像是尹淳夜的家人又不像是朋友却每天都来,护士和其它病人都不禁好奇心起,当然他俊美的外表也是引人注意的原因。
脱离危险的尹淳夜被送出加护病房移往普通病房,可是不知生病是不是也有旺淡季之分,这间有三个病床的房间除了他以外,其它两床都空置,偶尔有人来也只住了一两个晚上就离去,只有尹淳夜是勉强算得上久住的病人。
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天,韩骐也风雨无阻地来了好几天,然而只会往负面想的尹淳夜觉得与其他每天都忍耐着来这里,还不如不要来算了。
“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来?”
白天的病房明亮得好象所有的悲伤都会被阳光蒸发,然而那只是错觉而已,再度湿润了眼角的尹淳夜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注定不幸了。
悲伤地想着生气离去的韩骐应该不会再出现,尹淳夜又后悔起自己不应该装大方叫他不要来,就算他是因为同情或愧疚才留在自己身边也没关系啊……
陷入绝望深渊的尹淳夜无法自抑地开始想象起孤苦一生的自己会有多凄凉,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韩骐竟然真的拿了报纸回到了病房。
怔怔地看着他走回椅子上坐下的尹淳夜,被他一看又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报纸,拿去!”
口气不佳的少年伸直了手把报纸递到他面前,接过来的尹淳夜说了句谢谢后也沉默了。
两个人就这样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里。
即使目光停留在报纸上,注意力也在少年那边,无法忽视和自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少年存在,尹淳夜对自己偷窥似的心态不齿起来,窗外的光线渐渐昏黄,少年站起身去按了电灯开关。
“谢谢。”
僵硬地道谢尹淳夜的声音微微沙哑,少年转过来看着他,脸色说不出来是忧郁还是恼怒。
尹淳夜连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八月底的某一天韩骐拿了素描本过来,看到他动手画画尹淳夜微微放心了些,可是看他正对着自己,就呆住了。
“你……干什么?”
“画图。”
“你……要画……我?”
尹淳夜的声音颤抖。
“画你又怎么样?”
无礼的回答。直直瞪着尹淳夜的细长眼睛流露出威胁般的凶光,好象如果尹淳夜再说出什么,他就要冲上来揍他一样。然而就算被揍,尹淳夜也无法忍受……
“我不想被画。”
出乎意料坚定的语气让正在比对尺寸的少年楞了一下,尹淳夜只希望他改变主意。
“你想画画……可以去帮护士小姐画……除了画人,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画啊,你不是喜欢画水果?那里有一袋水果你可以画啊……外面还有树下有花,都很漂亮……”
“我就是要画你!”
不理会他愈扯愈远,韩骐已经拿着笔在簿子上开始比画,脸色大变的尹淳夜嘴唇颤抖起来,渐渐地似乎全身都在抖……
“……不要画我……”
岌岌可危的声音……
韩骐抬起头。
眼前的情景就像狼人变身,不管韩骐看过几次都还是觉得恐怖。
肤色死白的尹淳夜脸上的青筋似乎都在跳动,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已经几乎消失不见的伤痕忽然都明显起来加倍的恐怖,原本就称不上好看的男人此刻更像钟楼怪人般可怖。
韩骐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让他发疯。夹在指缝问的铅笔掉在地板上。
抖着手缓缓掩住自己的脸,尹淳夜发出哀嚎般可怕的声音:“不要画我……我不行、不行……”
看着他莫名其妙突然发作,韩骐除了错愕就只有打从心里怜悯起他来。
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脑袋都有毛病啊,真是可怜的家伙……
……可是没有办法丢下这个男人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看着尹淳夜捣着脸好象再也不要把手拿开的歇斯底里行为,韩骐心里那种无以名说的郁闷感就似乎愈来愈没有开解的可能……
那究竟是什么?我吻过的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这个男人是个垃圾般的存在,韩骐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为男人如此烦恼。
在男人差点死掉的时候,韩骐的确是崩溃般痛苦着,可是时间一久又觉得那种激动的情感只是错觉。
这和有没有失去记忆毫不相干,韩骐也不觉得恢复记忆就会真相大白,就算不记得这个男人我还是被他搞得快要发疯,这个男人究竟算什么……根本就不算什么啊!
不管韩骐怎么思索都只有朝向迷失的方向,不断地憎恨着这个男人也不断地被无法放手的自己所逼迫,男人的悲伤和狂乱总是让韩骐有种彷佛陷进流沙里,拚命要找住什么,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只能眼睁睁让自己被流沙吞没的焦虑感。
如果尹淳夜死掉说不定比较好。
韩骐每次都忍不住这样想,每次又都恐惧他如果真的死了怎么办。面对哭泣的男人,韩骐终于无法忍受那种在胸口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抱着画有男人淡淡轮廓线条的素描本,走了出去。
知道韩骐已经走出去,尹淳夜软倒在床上,夏日午后的阳光照在雪白的病床上既灿烂又洁白,窗外的风即使骯脏,吹抚在茂密的树梢间仍旧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蜷曲在病床上尹淳夜却再也不想睁开眼。
像孩子般哭着睡着的尹淳夜,午夜一过就惊醒了,幽暗的房间里安静无声,只有床头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想到自己白天里失常的行为,料想韩骐肯定不会再来了,他心里不禁一阵悲痛。
除了哭以外,他什么也不能做,想要说的话便在胸口愈积愈多,压迫得自己不只不能呼吸,好象连思考的能力都被夺走,应该有办法从困境里挖出生路,可是才一思索就明白哪有生路可寻。
一开始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然后变成了什么都不敢说。
明明只要维持普通的亲戚关系,说不定哪天还能笑着一同去海边玩耍,然后在往后几年怀抱着回忆说那年的暑假感觉真是不错……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把事情搞到这地步,偶尔还疼痛着的手术伤口就像冷不防要暴露出残酷现实的切口,肿瘤似地吐出的是闹剧一般的无聊剧情,这个伤口是韩骐憎恨着自己的纪念碑,好不容易他回来,我却又把他吓走,他离开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反正看不见了……反正也不重要……
不过这样子也好啊,每天看着那个少年出现在眼前,尹淳夜心里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明明应该在车祸之后就认清现实,偏偏还在执着残存的无聊希望,希望少年忽然就恢复记忆,或者丧失记忆其实是整人游戏,韩骐虽然没什么幽默感,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是都爱恶作剧吗?说不定说什么丧失记忆都是骗人的,是跟他闹着玩……
可是那当然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妄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