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站在病榻前,那个陌生而神色戚然激动的中年妇人,他轻蹙了一下眉峰,记忆的齿轮开始转动了,“你是——小曼?!”
苏曼君的心怦然动,眼睛倏地发红了,“你……你竟然认得出我?”她声音震动得来不及掩饰自己此刻汹涌奔腾的情绪。
韩伯涛望着她的眼神非常温文亲切,好像在看一位熟悉的好朋友一般,“小曼,虽然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岁月也无情的磨白了我们的鬓角、老化了我们的容貌,但,我永远记得你那双锐利清亮的大眼睛,在我心里你仍是当年那个爱恨鲜明、对生命充满狂热和企图心的女孩子。”
“是吗?想不到你竟然这么了解我!”苏曼君凄楚的惨笑着,“那你当年究竟有没有被我吸引过?”
韩怕涛目光深沉的凝望着她,淡淡地逸出了一丝苦笑,“事隔这么多年了,再去谈这些一陈年往事、恩怨纠葛,不是徒增烦恼吗?”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我得不到答案,我是死也不会甘心的。”
韩伯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好吧!也许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的会面,我就对你说实话吧!我是曾经对你心动过,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我们并不适合做一对恋人。”
“为什么?”苏曼君的心悸动了一下。
“因为我们都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我们一样骄傲、自负,对生命充满了野心和狂热。我们都是不甘于平凡的人,如果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只会互相牵绊,用彼此尖锐的棱角互相折磨,直到有人先被打倒、疲惫、崩溃为止。”他稍稍停顿一下,一双炯亮的眸光里闪烁着智慧的光采,“我们就像午后的骄阳,在散发光芒的同时也往往会不经意地灼伤我们身边的人,包括我们最挚爱的人在内。而如苹就像月亮,她是温和、婉的、柔媚的,充满了女性的幽柔之美。我可以坦白告诉你,选择如苹,爱上她,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一次抉择,我永远不会后悔。当年、文革,还有后面几次政治事件的冲击,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会倒下去,从此一蹶不起。”
“是吗?她不是一向柔弱纤细而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的吗?”苏曼君不以为然的挑眉问道。
“正因为她是那么的优雅歼弱,所以,我在文革批斗最厉害的期间,才能咬牙硬熬过去,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倒了,如苹也会活不下去的,我就是她整个世界。”韩伯涛淡淡地露生丝奇妙而感慨的微笑,“很奇怪是吧!她的弱不禁风和温婉纤细反而给了我无穷生存下去的力量和勇气,这就是大自然‘以柔克刚’亘古不变的真理。”他沉吟了一下,诚恳而语重心长的对苏曼君说道:
“小曼,放下你心中的委屈和怨恨吧!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你受的苦和折磨还不够深吗?倔强固执的我,这些年已经让我最深爱的两个人——如苹,还有盂禹——受到了很多的伤害和折磨,如果活到这把年纪,还不能敞开心房放下一切,还复自己一身的平静和自在,学会随缘顺处、云淡风清地看一切得失荣辱、恩怨纠缠,那么,文革虽然已经过去,我心中的‘文革’却永远存在,永远也不会过去。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说这番话的用心和涵意吧!”
苏曼君心中一恸,一股酸涩的泪意冲上鼻骨,一下就完全淹没了她发热的双眼,隐忍了三十多年的痛苦和悲伤一下子崩塌、溃堤了。面对韩伯种这个让她爱了三十多年,也恨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她所有的武装都瓦解了,她泣不成声地紧紧抓住韩伯涛不盈一握的肩膀,凄厉而哀痛的命令他:
“伯涛,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否则——我所受的苦都白费了——”
韩伯涛露出了一层释然而带点沧凉的微笑,“小曼,我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了,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了,唯一挂虑的是孟禹这孩子。我欠他太多,也带给他太多太多的灾难和折磨,所以,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算在他头上。如果你心头仍有恨不能消除,那就恨我这个即将入土的人吧!”他感触万千的稍稍停顿了一下,双眉紧蹙地强忍住由腹腔传来的阵阵揪心刺骨的痛楚。“不过,相信我,小曼,恨不是摧毁敌人最好的方法,只有爱和宽恕才是化解心中悲愤的最佳药石,不然,你活在恨里整整三十多年了,你可曾真正开开心心地笑过?当你咒骂我的无情,咒骂如苹的横刀夺爱的时候,于我们何伤?伤害的却是只有你自己啊!三十多年了,难道你惩罚自己惩罚得还不够?还要把它带进坟墓里陪葬吗?”
“伯涛!”苏曼君酸楚莫名的含泪喊道,被恨意层层包裹住的心茧已慢慢被韩伯涛这一番感人肺腑的抽丝剥茧,而顿见自己温良善感的本来面目。
“小曼,在感情的道路上,其实你并不是孤独的。如果你不是那么执着的钻进感情的死胡同里,你会发觉其实你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你不仅拥有如苹的友情,更拥有曲威的爱情。如苹为了你,曾经不惜退让,和我发生争执;而曲威,他对你更是痴情得很,虽然,他曾经因为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但,当你留书出走之后,他曾经抱着孩子风尘仆仆地穿梭在北京、广东及所有可能可以找得到你的地方,三十多年,无一日放弃,并为了你苦守了一辈子的单身主义。小曼,情真至此,你的恨还不能消除吗?”
颗颗晶莹而酸楚的热泪从麻曼君红肿的眼眶内溢出,“原来,没有任何人对不起我,我的……悲剧……完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喉头梗塞,悔不当初的啜泣着。
韩伯涛温柔的注视着她,“小曼,我最近常常阅读金刚经,里头有一句话令我非常震动,也许也可以送给你做为参考省思。佛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唉,小曼,你我都已是鸡皮鹤发的人,生命中的得意、失意也不过短如朝露,何苦把如斯苦短的生命虚掷在小小的一念之间,自寻苦恼呢?”
在韩伯涛的叹息声中,苏曼君慢慢擦拭泪痕离开了。她不想对病重的韩伯涛道声“再见”,她来得酸楚激动,走得也酸楚激动,只不过,这中间却少了一份恨意,多了一份内疚和反省。
韩伯涛在大限将至前搬回了雅轩小筑,他的心情非常释然从容,而所有随同在他身边的人,也都被他感动得分外坚强勇敢。
这天早上,韩孟禹和苏盼云到台北地方法院完成了公证结婚的手续,他们在平磊和赵成锋的见证下,交换了厮守终生的誓约。
接着,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雅轩小筑,把这份喜讯带回给躺在病榻上的韩伯涛分享。
或许是婚讯的喜气感染,也或许是回光返照,这几天一直昏睡、精神萎靡的韩伯涛,竟反常的特别有精神,一张病恹恹、枯槁干黄的脸上,焕发着一层奇异而耀眼慑人的光采,望着伫立在他床畔的一对出色的佳偶,他开怀地露出了欣慰而喜悦的笑容,语音沙哑的说:
“除了我结婚、当爸爸之外,今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他吃力地睁大眼睛细细端详着眼前宛如金童玉女般匹配的一对璧人。尽管他已是气如游丝,油尽灯枯了,但,他还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勉力打起精神,语重心长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