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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奚德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在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地开口,“子擎,你真的认为自己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无足轻重的画工吗?所以,你最近才会画得这么意兴阑珊、荒腔走板?”

  “我不是意兴阑珊,而是——”聂子擎嘲谑地发出一丝苦涩的干笑,“江郎才尽!”

  “你不是,你只是——”李奚德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他。“你只是痛恶自己只能局限在充满商业气息的环境里,做一名身不由己、怀才不遇、壮志难伸、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的画匠!”

  一抹深刻的痛楚飞进聂子擎的眼底,但他只是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的心病,更知道你的痛苦,但,子擎,这世界上喜欢画画的人,有几个能幸运地成为家喻户晓的画家,成为一呜惊人的梵谷和莫内?!”李奚德语重心长地叹道,慢慢捺熄了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蒂,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咖啡。“老实说,真正能幸运的成为画家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除了天分、兴趣和永不灰心的执着外,还要有人肯提拔、赏识和栽培。子擎,这是一条寂寞孤独又艰辛曲折的路,你如果不能放下心里疙瘩,不要说是画家,即使一名仅能糊口的画匠、画工,你也照样做不成功!”

  聂子擎吞咽了一口艰涩的苦水,露出了一丝苍凉的笑容叹道:“李老师,你说得不错,我的确连一名三流的画工都做得不够称职,实在有负你的苦心和提拔。”话毕,他突然伸手取过那张画稿,面无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满惊愕的眼光下撕成两半。“这种垃圾图稿不要也罢!李老师,你就当你白费苦心,白教了我一场,我就此封上彩笔,以后再也不作画了,更不敢在你这儿丢人现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着身躯准备掉头离去,李奚德不冷不热的叹息声就在他背后响起了,接着,一串温文又不失犀利的话,便一针见血的在他身后响起,敲痛着他每一根偾张的神经。

  “子擎,你的骄傲和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几句实言、几句逆耳的批评,就让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吗?如果你真是这样幼稚而不堪一击,你的确应该及早封上画笔,省得有一天连个三流的美工都当不成,只配当个流落街头、混口饭吃的九流画家!”

  聂子擎背脊窜起一阵激烈的颤动,他咬紧牙关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潇洒。

  “李老师,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聂子擎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宁愿落魄到去开计程车,也不敢再动画笔,以免有损您的一番教诲!”



  话毕,他甩甩头,不给欲言又止、满含遗憾和惋惜情怀的李奚德任何劝阻的机会,便毅然带着沉重、壮士断腕的心情离开了巨阳广告公司,也为他挣扎而痛苦已久的绘画生涯画上句点,徒留遗憾和唏嘘不已的叹息,让惜才爱才的李奚德细细咀嚼。

  夜是深沉静谧的,万籁俱寂得只听得见山风吹拂的声响,还有自己轻细的呼吸声。

  聂子擎伫立在竹篱笆前,望着那棵种在台阶前浓荫而枝极参天的老愧树。他出奇静默地燃起了一根烟,在烟雾遮掩下,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眸更显出一份朦胧而无语问苍天的寂寥。

  他凄怆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独饮寂寞、拥抱孤独的凄绝之美,用他敏锐的审美观,慢慢欣赏着和他可能同样感到悲怜而无奈的夜景。

  让无言的天地吞噬着他,也陪伴着他。

  然后,他听到一阵略嫌蹒跚笨拙的脚步声。

  转过身,他看到了对他有着抚育深恩的爷爷,也同时在他那张削瘦、干瘪、刻满岁月纹路的老容颜上,看到他的清风道骨和经历沧桑的智慧。

  “这么晚了,爷爷您怎么还没睡?”

  聂爷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着啊!”

  “睡不着?”聂子擎连忙捺熄手中的烟屁股,一脸关切地看着他问:“爷爷,您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还是您的右脚又痛了?”

  聂爷爷两年前曾经因脑中风而瘫痪了好一阵子,后因聂子擎日以继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护和照料,再加上适当的医疗复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转,慢慢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聂爷爷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补充了一句,“我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痛快。”

  “心里不痛快?”聂子擎讶异地扬眉道,“是什么事又让您生气来着?”

  “不是事,而是一个人,一个有心事却闷在心里,不肯请出来的浑小子惹我生气的。”

  聂子擎微微变了脸色,“爷爷,您——”他踌躇而窘困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在聂爷爷那双锐利又充满关爱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样?我并不想做个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个有着深切的无力感、又深爱心切的老头子。明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子活得不快乐,却又无力为他分担,你说,你要是我,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安心入睡呢?”

  “爷爷,我——”聂子擎既感动又惭愧的喊了一声,眼眶骤然湿润了。

  聂爷爷伸手制止他,布满鱼尾纹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痛怜和感伤。“不要跟我解释什么,也不要跟我说抱歉,真正该觉得抱歉的是我这个大半零件都已生锈的糟老头儿。若不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会为了省钱、为了照顾我,而平白放弃就读文化大学美术系的机会,甚至放弃了叱咤画坛的梦想。”

  聂子擎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却对爷爷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笑,掩饰着心头的苦楚和悲凉。“爷爷,我不全然是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可以握着彩笔,任意挥洒的天才画家,与其一辈子活在象牙塔里,和那些颜料搅和在一块,作着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倒不如趁早清醒过来,认识平庸而真实的自我。”

  他这一番无奈而自欺欺人的话,却换来聂爷爷心中更深的怜惜和痛楚。“小擎,你有几两重,爷爷还会不了解吗?你从一生下来,话还说得不太清楚时,就懂得抓起笔随意涂鸦了,你有绘画的天赋,更有艺术家那份对艺术的执着和犀利的触觉,你缺乏的只是名师的指导,和金钱不余匮乏的栽培,否则,若能让你到巴黎或纽约的艺术学院去深造、去观摩,假以时日,你会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

  聂子擎的嘴角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抽搐。“爷爷,谢谢您的安慰,只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封上画笔了,画家的梦想只是儿时纯真的一页梦幻,很不成熟也很不实际,如今——我已从南柯一梦中彻底的清醒过来,决定脚踏实地活着,从此过着粗衣淡食的小百姓生活。”

  他的话像一根尖利的针又扎痛了聂爷爷的心,他感慨万千的说:“小擎,是爷爷扼杀了你的绘画生涯,早知如此,我这个将近停摆的老废物,应该早点蒙上帝宠召,和你爸爸妈妈团聚,而不至于成为阻碍你进入艺术殿堂的绊脚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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