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正在进行中,蒋立信并没有娶妻,参加丧礼的亲人只有他的一个徒弟兼义子。当然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宋明清,但蒋立信是不知道的,而且也没机会知道了。
丧礼结束后,蒋立信的义子杨家贤这才从低垂饮泣中抬起头来。杨家贤坐在一张轮椅上,他的膝盖上盖着毛毡。
杨家贤这时才瞧见了罗小曼,杨家贤发现罗小曼似乎不认得他了。但他是不会忘记罗小曼的。罗小曼是杨家贤的初恋情人,杨家贤就是那时在看槟榔摊的男孩。
杨家贤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就是因为他是个小儿麻痹患者,而且那两只严重的畸型脚,一直让他有严重的自卑感。从小到大,他不知忍受了多少别人的嘲笑和捉弄。
他是自卑的,他变得极为内向。他脱离人群,只有在独处时,他才会有安全感。他害怕和人相处,他总觉得别人老是盯着他的脚看,像在嘲笑他是个残废。
在严重的自卑感作祟之下,读完了国中之后,他就没有再升学了。其实他书念得不错,成绩也很好。可是他实在难以忍受团体生活,再加上行动不便,所以他毅然放弃升学。
白天帮爸爸看槟榔摊,晚上他就提笔写作。他是完全土法练钢的,没有人教他,完全靠自我的摸索。他知道自己有残废的脚,所以不能再有残废的手。他立志向郑丰喜看齐,也渴望写出像《汪洋中的一条船》那样的小说。但或许他太年轻了,历练还不够,于是屡投屡遭退稿。
他希望别人瞧得起他,虽然他是个残障者,但不是废人,也不是废物。他要证明给别人看,可是成功对他而言,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而爱情对他来讲,也是轻尝不得。年轻时,杨家贤暗恋着罗小曼,可是他紧守着这个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甚至在罗小曼来槟榔摊前,他仍是低垂着头,慌忙中只能拿着书本遮住他膝盖以下的畸型脚。他知道他配不上罗小曼。
自从多年前解救罗小曼迄今,出院后的杨家贤一直没有再见到罗小曼。
那个不良少年贾文正摔断了手臂,经过治疗之后已经恢复了。可是杨家贤的脚骨却断裂了,必须要锯掉。对于杨家贤而言,反正是双畸型脚,有没有并无多大差别。
差别的是,罗小曼已知道了真相,不只是他的残废,还有他隐藏的情爱。如今全都曝了光,他感到悲从中来。
杨家贤跟着爸爸搬走了,锯掉脚的杨家贤,比以前更加卖力的写作。终于,他的作品得到了回应,报社采用了他的小说,而后就一篇跟着一篇登。
杨家贤虽然登了不少作品,可是他的小说并没有引起读者的回响,也没有成为名作家。他没有成为郑丰喜第二。他想到了另一条途径,参加文学奖征文比赛。
在一次报社的征文比赛中,他得到了佳作。虽然没有名次,但却得到了当时担任评审之一的蒋立信亲笔鼓励信函。杨家贤得到了鼓舞,立刻提笔写信给蒋立信。
他恳求蒋立信收他为徒弟,他想拜在蒋立信的门下。但是信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但他毫不灰心,一封接着一封继续寄。
杨家贤的内心里其实仍有一丝奢冀,如果他能在文坛上闯出名堂,或许就可以弥补身体上的缺陷。那么也许有朝一日,罗小曼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在去信无回的情况下,杨家贤多方打听之后,终于得知蒋立信的住处。杨家贤决定亲自登门去造访。
为了表示诚意,杨家贤舍弃轮椅,就这样一路爬到蒋立信家。
蒋立信看到杨家贤汗流浃背、裤管磨破、膝盖擦伤的模样,他深受感动。答应了杨家贤,收他为徒。
但写作有时必须靠天分,杨家贤并非才高八斗,再加上学历受限,他必须要加倍再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出类拔萃,否则永远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半调子。
征得父亲同意,杨家贤搬来与蒋立信同住,以方便他从蒋立信那里学习更多的文学技巧。朝夕相处下来,杨家贤和蒋立信的感情,介于亦师亦徒、亦父亦子间。
杨家贤十分敬重蒋立信。而年过半百的蒋立信,终生未娶,无妻无子,再加上患有心脏病,也的确需要人照顾。
杨家贤虽然没有了脚,但他仍有一双健全有力的手,他侍奉着蒋立信。蒋立信并不富有,虽然在文坛薄有微名,可是却两袖清风。文人的傲骨向来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为金钱而写作。蒋立信就是这种人,所以虽有名气却无实质利益。
有时蒋立信也会懊恼杨家贤不是那种天赋异秉的奇葩。杨家贤无法学得蒋立信的真传。这时蒋立信就会叹气,如果他有一个亲生儿子就好了。
这些话听在杨家贤耳里,是一种沉重的压力。他几度也想放弃写作,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型的创作者。随着蒋立信说的次数越多,杨家贤也就备感绝望。
“金陀螺”奖比赛开始了,杨家贤也参加了,虽说他不算是新人,但他至今仍无代表作。为了避嫌,他把手稿送去打字,好不让担任评审的蒋立信认出他的笔迹。他由衷的希望能够被肯定,但是他落选了。
杨家贤失望不已,可是他不气馁,他会再努力的。
但蒋立信的突然暴毙,却让如今已成他的徒弟兼义子的杨家贤伤心不已。都怪他那天晚上不在蒋立信家而回父亲家去,因为他寄给评审委员会的小说,个人资料所填的地址和电话是父亲家的。而评审委员会,会在颁奖前夕用电话通知得奖人。杨家贤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在确定落选后,他回到蒋立信家时,已是深夜了。
屋子内的电话直响不停,杨家贤转着轮椅向前去接。这时他突然发现蒋立信竟倒在地上。他爬下轮椅,紧张地摸了摸蒋立信的鼻息,竟已断气。而这时的电话铃声也停了。蒋立信死了,心脏病突然发作,杨家贤晚回了一步,但悔之已晚。他和蒋立信,已经天人永隔了。
杨家贤没有想到再看到罗小曼,竟会是在这丧礼上。罗小曼的眼里没有他,杨家贤注意到,罗小曼看的是“金陀螺”奖得主——宋明清。连杨家贤推转着轮椅,经过罗小曼身边时,她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清儿!你过来。”杜百合唤宋明清。
“你认识那女孩?”杜百合有着疑问。
宋明清简单做了个说明,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这里空旷风大,话声传得远,罗小曼一字一句都听到了。
“原来我罗小曼在你宋明清的眼里,就这么不值,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罗小曼愤恨地向宋明清吼去。
站在一旁的宋子杰,一直没有走近。他留意着杜百合,可是杜百合的心思似乎全摆在这个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女孩身上。太像了!难道,难道……这可能吗?
如果此时杜百合没有毁容,没有遮在纱下,那罗小曼看见杜百合时,也会大吃一惊吧?而宋明清也不例外,因为从他有记忆来,所看到的母亲就是已遭毁容的。
母亲的真面目他也无从得知,他不知道没有毁容时的母亲就是长得像罗小曼那样。宋明清想带母亲走了,他来参加了一个莫名的丧礼,又被罗小曼给追了来,他简直感到有点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