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倏地响起——包季鸣的话戛然而止,他警戒地瞪着电话机,仿佛那是一件古怪的发光体。“少爷,我先去给你弄吃的了。”丁伯应了一声,随即退下。也许是那个姑娘打来的呢,少爷一定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他松口气地想着。
丁伯离开后,包季鸣还是一动也不动。单单提起话筒的动作,却比徒手搬石狮子还困难,然而电话还是锲而不舍地响,不等到他有回应就不罢休似的。
每一阵铃响,都是他深切的渴望,与他心中“是她吗?是她吗?”的疑问相呼应。不行!要是他不赶快接起来,谁知道心思多变的她会不会临阵退缩。
包季鸣很急地抓起了话筒后却很缓慢地将它往耳边靠,心脏扑通扑通的。“喂!”“原来是你。”浑身挡不住的瘫软让他靠着桌脚蹲坐了下来。“言镇,有事吗?”言镇是包季鸣的大学同学。他打电话来,通常只为了两件事,不是期中考快到了,就是期末考来临了,邀他“斗阵”到学校参加考试。
说起来言镇也是个很少在课堂上露脸的自负家伙,两个人之所以会惺惺相惜,是因为跷课堂数太多,一并被宣到系办去跟系主任“恳谈”才搭上的。
照言镇的说法,上大学就是找一个自己摸索的方向,混到一张好看的文凭。书,他自己会念,而且念得吓吓叫;课,倒是可以免了,他还是多用点时间去赚钱,张罗学费、生活费及创业基金,谁有空陪学校那些LKK教授朗诵课文?
这话说得深得包季鸣的心。从言镇充满睿智光芒的眼中,他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料,不是草包吹牛,当下两人就结为莫逆。
H大盘据在山坡地上,校地很广,除了建筑物之外,到处都是值得寻幽访胜的好地方。管理学院东侧有一条小路,每到六月凤凰花开的时候,朱红色的花瓣铺在地上,走在上面的滋味,就像踏着教堂的红地毯,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真不是盖的。
可惜现在不是夏天,考完今天的三个科目,寒假就开始了,踩在脚下的尽是干掉的落叶,脆裂的声音有如心碎。
“这里真冷清。”包季鸣说道,虽然是上坡地段,他的每一步仍用力踩在枯叶上,像是赌气发泄似的。
“冷清是相对于人的心境而言的。”言镇一针见血。“你的心里寂寞,看到的世界就是冷清单调的;你的心情开朗,世界就是缤纷多彩的。”
他早就觉得奇怪了。包季鸣虽然每学期只有两个星期出现在学校,但是人缘还不错,除了在系上排名总是名列前茅,人又高又帅这些原因外,每次他一出现,总是会伴随着小小的惊奇或大大的玩笑,让大伙儿笑得东倒西歪;因此他会出现的日子,也是大家心跳怦怦等着下一秒惊奇的时候。
不过,这一回他们显然失望了。
一直到缴完最后一科考卷的最后一刻,还是有人朝包季鸣瞟呀瞟,期待一眨眼他会从背包里拉出一只兔子,或是变出两只白鸽什么的……当时言镇追了出去,只见包季鸣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冬阳洒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就像与阳光共融在天地间,他眉宇间的落寞,是认识他以来未曾见过的。
“寒假有什么打算?”包季鸣假装没听见他别有涵义的对答,问道。
“赚钱。”言镇简明扼要地说出“不二解”。
顺着小径爬到一定的坡度,包季鸣停下脚步转过身,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H大,人小如蚁,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学期结束了,不少学生忙着整理行囊回家过年。
言镇站在他身边。“他们真好,有家可回。”
“你不是也要回你姊姊那边去?”略知他家庭情况的包季鸣接口。言镇的父母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因车祸去世了,从此家不成家,靠两姊弟相依为命苦撑着。
“不了,赚钱要紧。”听言镇说话,三句不离钱,但他就是有种雍容的气魄,虽然满口钱钱钱,却没有一丝汲汲营营的猥琐。“我在这边找到一份不错的短期工,跟我未来的理想相契合。”
“是什么?”
“杂志社,我以后想搞经济杂志。”
“如果以后你要创业,记得找我合伙,社长可以让你做。”包季鸣认真地说。“你别开玩笑了。”也许言镇的潜意识里也在等候包季鸣什么时候会出其不意来个玩笑吧,所以把他的认真当说笑。“你一进家族企业,只要开口,起码可以当个经理。”“问题是我不想啊!”当现成的经理、管现成的员工实在很无趣。
包季鸣旋过身,继续往上爬,人烟稀少的小径上开始出现其他的人影,朝着他们往下坡走。突然,他明天要去拆线的右手伤口抽了一下——“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拿东西?”言镇关心地问。
“不用了,不用……”他的话倏然停止,沉默。
眼前正朝着他们走下来的那个女孩子毛衣花色好眼熟,他好像陪某人去买过……他眨眨眼,再看得更仔细一点。也许只是个幻影,他想。一路上和言镇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他一直压抑着避免多想,其实言镇与某人之间有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跷课的目的都是不要命地打工……
别多想了,他拍拍额头,正成功地把她逐出脑子之际,那个女孩子走着走着,低头看路的脸扬了起来。
Theresa!
“季鸣。”言镇发现他原本黯淡的瞳孔刹那间亮了起来。
包季鸣恍若未闻。他急切地想再多确定一点,毕竟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Theresa感受到逼人的注视,周围的气氛骤然起了变化,压力似乎节节高升,就像那晚在咖啡屋一样。从以前到现在,能在她身边造成这么危险又引她投入的热流,只有一个人——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巧,但她还是警觉地四下望一望。
在那里!心脏差点从她胸口破膛而出,她用力捂住嘴,硬生生地压下尖叫。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又浮了上来……他们谈得不愉快,她想走,他阻挡,然后她用力往他的伤处一槌……她猛然站定,不敢再往下走;包季鸣跟另一个男生就站在那里望定了她,如果她走过他的身边,他会怎么做?
揪住她、质问她,或者……仁慈地放她走?
最后一种可能她连想都不敢想!
既然不能保证自己的运气好不好,不如往回走吧,至少不会正面冲突,毕竟她是理亏的那一方。打定主意,还没转身,一声急喘似的呼唤就从她身后传过来。
“凌、采、瞳,停在那里不要动,等等我,老师有话交代我跟你说!”好像是班代的声音。妈呀!她在心里暗叫一声,班代干么早不来、晚不来,偏选在这时候出现?如果她继续在这里不动或者往回走,不就等于认了Theresa是凌采瞳?班代的声音音频辽阔,恐怕上至山顶、下至山脚的每个人都耳闻她的芳名了,她可不以为包季鸣会没听见;可是如果她往下走,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怎么办?她只有往上或往下两条选择,总不能叫她往路边的树堆草丛跳吧?躲人也不是这种躲法。
她不自主地朝着包季鸣一觑,即使隔得那么远,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唇际泛起兴味的笑容,跟第一次见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