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如果他在她心目中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她也是。
「嘿,你的蛋都凉了,快吃,该出门了。」薇薇安伸手按着他的肩头,轻轻推他一把,问:「怎么啦?」
「没事。」
他放下报纸,狼吞虎咽地把早餐解决了,套上西装外套,便急急带着言豫一块儿出门。
愈接近学校,心情就奇怪得愈加复杂。言豫挥手向他道别时,他竟然怔忡地楞了几秒钟,差点忘了响应。
目送儿子的身影逐渐走进校门口,然后消失不见。前方交通号志的颜色变了又变,绿了又红。他握着手煞车,始终没有放下。
该上班了吧?!
他催促自己,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手指敲着方向盘,看着红灯又绿,引擎蓄势待发地嗡嗡咆哮着。言放宇一咬牙,终于跨出车门,锁上它,匆匆往学校跑去。
他只是想问清楚她为什么不接他电话而已,真的,没别的。
终于找到幼儿园部的教职员办公室,这个时间对幼儿园部而言还算早,所以只有三两个女老师零零落落地走动着而已,岑茵不在。
他深吸口气,努力按下心头满满的失望。
其中一位女老师看见他站在门口,便迎上来招呼道:「请问有事吗?」
「我找岑茵老师,请问她上班了吗?」
「岑老师?」这位老师顿了顿,又问:「您找岑老师有事吗?」
言放宇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是她从前一个学生的家长,想找她聊一聊。」
「这样啊--」她遗憾地看着言放宇。「她前几天已经离职喽。不好意思,我们大概帮不上忙了。」
言放宇这下彻彻底底地楞住了。
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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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办公室里的超大落地窗前,迎面是一座座巨兽般耸立的庞大建筑,包围住整座城市,遮蔽去广阔天空。
又灰又厚的云层惩罚似的压降下来,于是每一格黑灰色的方窗都灰头土脸的沾满水珠,彷佛正吃力地扛负着难以估量的重量。
天空原有的蔚蓝,全被一片死寂的颜色取代。
言放宇的双手,失落地插进西装口袋里,怔怔地盯着窗外。
那年。
他抵达纽约的第一天,天空也是这种灰茫茫的调调。
刚下飞机,他提着沉重的行李,跟随大家的步伐走出人往人来的机场门口--这个每天都聚集数十万人次、往来穿梭的国际机场--只感到一阵迷惘与荒芜。
到底是言父豪迈,大手拍着他的肩头,声如洪钟地呵呵笑说:「这就是我们要落地生根的城市啦!以后言家是兴是败,统统靠你了。」
是的,言放宇深深凝视这个陌生都市。
父亲的话提醒了他,他从没让父亲失望过,今后也不会。
所以他没有犹豫,读书读书读书,工作工作工作,生命里仅有的两件事,他都一丝不苟的用力投入着。
然后,凭借着天赋聪颖,所谓功成名就,就像呼吸般自然简单。
隔年,他又认识了薇薇安。
薇薇安,这个甜美、自信、聪明、正直,金发碧眼、瘦削高挑,永远穿著第五大道最新一季、最顶级、最时髦高级订制服的女人。
她代表了纽约的一切。
她领着他去看毕加索,去中央公园,去「PRADA特卖会」,去梅格莱恩在「电子情书」里等待汤姆汉克的餐厅。她让他领略这个人称大苹果、五光十色、缤纷亮丽的流行城市。
她帮他找回那些失落了很久很久、却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东西。
那是品味的味蕾,生活的滋味。
所以,他想,她应该是适合他的吧?
所以,他们在一起,应该会幸福吧?
就这样,他们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完成婚礼。
他应该是幸福的。
他一次又一次这么跟自己说。
只是,偶尔抬头凝视天空的颜色,他还是会失落。有一些些感觉,无以名状的包围他,让他总是陷入自己的思绪,无法自拔。
也许是太爱一个人独处了。
他想。
太爱一个人独处,于是苦了身边的伴侣。
薇薇安眼中的光采渐渐隐没消失,笑容不再甜美如蜜。
他觉得抱歉,又无力为她做些什么。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薇薇安美丽的唇角又开始发出醉人的微笑,那微笑,却是背着他偷偷绽放的。
他不觉生气,只是更加寂寞了。
好吧,就承认自己不喜欢美国吧!
他的寂寞,是浓浓的乡愁。
结束了婚姻,他留下足够双亲养老的金钱,回到他思念不已的台湾。父亲遗留下的老公寓的确带给他一些安慰,新工作也顺利极了。
他以为他的寂寞已经痊愈了。
直到那晚,薇薇安远从美国打手机过来,心情低落地问他:「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寂寞呢?」
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恶梦还没有结束。
他失落到极点,突然想起岑茵,很想跟她说说话,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也想问问她对他有什么看法。
可是,岑茵却变了。
她变成一个沉郁幽缈的女人。
流转的眼波永远藏匿着全世界的心事,她宁静无声地守着它--并狠狠的、坚决的把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觉得很受伤。
从此以后,脑子开始不能自己的日夜围绕她打转。他还是想念她,想跟她说话,多问些有关她的事。
但她的冷淡实在令人畏惧,他又生怕打扰了她。
直到辜城日云淡风轻地告诉他:
「她离职了,学校那边也一样。你不用再去她家找,她跟她妈妈吵了一架,已经收拾行李离开台北了。我想她手机也停了吧,她说她想去过另一种生活,暂时不跟我们联络,也许以后都不联络了。」
他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怎么可以这样就走了?
即使薇薇安外遇,也感受不到心碎的滋味。
而现在,他却为她撕心裂肺的狠狠心碎着。
他总算明白了,原来--
他的寂寞,是浓浓的乡愁。
他的乡愁,是岑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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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不稳的步伐,他努力瞇起眼睛,检视大门的门牌号码。
这是他家没错吧?
地上摊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只行李箱,长长的双脚极不自在的蜷曲着,睡得正熟。他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的脸被身上厚厚的大衣盖住了,只露出一头棕色的头发。
「喂。」言放宇踢他一脚。
男人唉叫一声,盖在身上的大衣滑落,也惊醒了。
原来是他!
言放宇淡淡一笑,盯着他咬牙切齿地扶着门把,蹒跚地站起来,大概是睡到麻痹了。
「我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飞过来。」
马汀无奈地苦笑。「薇薇安不让我进去。」
言放宇点点头,把钥匙插进门锁,扭开门,让他一起进屋。
已经很晚了,可是薇薇安并没有睡着,她蜷在沙发里,眼睛哭得像核桃那么大。
她看见他们俩并肩站在门口,于是愤愤地瞪向言放宇。
「嗨,」言放宇微笑。「言豫睡了吗?」
「嗯。」
「你们聊聊吧,记得别太大声。」
薇薇安动动身子,才想排拒地抗议,言放宇立即警告似的看她一眼,不让她如愿。之后,他退到门口。
「晚安了,两位。」他拍拍马汀的肩膀,马汀感激地对他笑笑。
「你要去哪里?」薇薇安不放心地叫住他。「已经很晚了。」
「放心吧,我会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