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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风声,」杜洛捷的声音粗哑,彷佛看著窗外梭巡什么。「这是我妹妹的哭声。」

  远蓉这次真的吓到了,除了对她刚刚听到的话,更恐怖的是杜洛捷的表情,那脸上是全然的痛苦与绝望。

  「那一年我十岁,」杜洛捷对著窗外喃喃自语。「所有我亲近的人都离我而去……我一个人来到杜家,睡著陌生的大房间,陪伴我的只有黑夜跟恐惧……风一吹,我就觉得是我妹妹在窗外哭。她哭得那么哀伤、那么悲惨……而我却连窗户都不敢开……」

  「我不知道你有妹妹……」远蓉怯怯的开口,唯恐再刺激到杜洛捷。



  他不该说的!这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秘密,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但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没有人知道,这是杜家最引以为耻的秘密,每个人都不提,假装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远蓉很想问为什么,却只能瞪大眼睛望著杜洛捷的背影。过了许久,杜洛捷终於转过身来,坐回原先的位置,但却任由窗户敞开著。

  「想喝酒吗?」杜洛捷突然问,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远蓉点点头,她的身体与心理都弥漫著一股寒意,的确需要一点酒精来缓和情绪。

  杜洛捷又站了起来,往身后的柜子底下捞出半瓶酒,但却只有一只玻璃杯。他倒了半杯给远蓉,微笑著说:「没冰块,将就著喝。」

  远蓉没问他要怎么办,因为杜洛捷已经对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远蓉的酒量不行,只敢浅尝,就算如此,酒的辣味也已经让她的眼泪呛了出来,她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强忍著不咳嗽。



  「你妹妹和你差几岁?」

  杜洛捷紧紧盯著远蓉,脸上又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我和她是双胞胎。」

  远蓉这次是真的呛到了,只见她胀红了脸,连连咳嗽,一脸的惊吓。

  杜洛捷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悠哉的喝了口酒,静静的说:「双胞胎,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我早她四个小时,而她却因为产程太长,导致脑部缺氧,出生不久就被判定智能不足。」

  这就是杜家一开始不要他的原因吗?因为杜洛捷的双胞胎妹妹有问题,所以他们害怕他也有问题?远蓉的眼底浮现一股忧伤。

  「我妈生完之后得了产后忧郁症,可当时却没有这么时髦的名词,大家都以为我母亲疯了,就连我爸也这么认为……那时要不是阿妈在,就算我智商没问题也活不到今天。」

  「阿妈?」远蓉又迷糊了。「哪一个阿妈?」

  「除了我父亲的亲生母亲还会有哪个阿妈?」杜洛捷笑了一下。「看来你对杜家的家族史也不陌生嘛!」

  虽然那并不是秘密,但远蓉还是觉得尴尬。

  阿公杜狮前后取了三个老婆,元配是一个布庄的年轻寡妇;二房本是个为布庄缝制衣服的女工,文怀文念两兄妹都是二房生的。

  二房一直都是个没有声音的人。年轻的时候为杜狮生养孩子,等孩子大了,大房却长年病著,她又无怨无悔的照顾大房。大房死后,杜狮也没有扶正她,反而在六十岁那年又娶了一个年纪只有他一半的电影明星--也就是现在的三姨妈。

  远蓉从没见过这个二房奶奶,只听说她长年在庙中修行。要不是杜洛捷提起,她根本就不记得杜家还有这么一个人。

  「妈的情况好好坏坏,好的时候很正常,可是一旦发作起来,会接连好几天不断的哭,有时还会割腕、撞墙、服安眠药自杀……还有一次,她甚至抱著我到顶楼去,打算带著我一起跳楼;还好是阿妈发现得早,及时把我抢下来。但从此以后,阿妈再也不敢让我和妈单独相处了。」

  「那你妹呢?」

  「她在两岁的时候被送到育幼院去了。」杜洛捷又开始抽菸。「爸比妈更看不得这个孩子,逼著妈非得把妹妹送走,这个决定虽然让大家减轻不少负担,却让妈抱持很深的罪恶感,三不五时就又去把孩子抱回来。但每抱回来一次,就让她的病情加重一次。你能不能想像,她曾经一个礼拜自杀三次?」

  又是一个类似的故事!远蓉可以体会,堂姊不也曾如此?

  「那你爸呢?他在当中的角色是什么?」

  「他什么也不是。」杜洛捷冷酷的说:「也许他爱著我妈,但他比谁都不敢去承担。他不要我妹,我妹就被送走,等到他无法再面对我妈时,我妈的下场也和妹妹一样,到一个他们认为对她最好的地方去。」

  远蓉惊骇得无以复加。「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就算不是他的生意,他也没有抗拒,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急著讨好阿公好弥补他的过错。杜家耀眼的光环让他不敢面对妹妹的缺陷,杜家庞大的产业更是让他无法对阿公说不……」

  远蓉的眼泪涌上眼眶,她凄楚的低语:「男人为了成就更宏伟的理想而奋斗,结果就是以爱之名牺牲了女人!」

  杜洛捷俯身向前,迷惑的望著远蓉的眼泪。「你在为我哭吗?还是为了我的母亲?」

  远蓉不需要掩饰她的悲伤,就这样任泪水滑落。「我在为天下痴傻的女人而哭,她们傻的以男人为天,傻的以为她们可以握住这一片天。」

  「说得好,」杜洛捷微微一笑。「我喜欢你的不认命,虽然身边的人处心积虑的想为我们铺路,可是我发现你非常坚持你的步调,和我一样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在乎不在乎又如何?谁又在乎她的「在乎」呢?

  「既然这条路不是我选择的,我当然不需要为别人的喜好负责。」远蓉说得淡淡,眼神却透出一丝迷惘。「我并不想卷入战争--阿公的、我父母的、甚至是你的……」

  她望了杜洛捷一眼。「可是我却被迫在里头当一名被斯杀的卒子。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却可以明白感受到你的恨意。你并不是不在乎,你比谁都清楚你一步一步落下的脚印有多少深浅的痕迹。你很享受这样的快感,而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选择漠然以对。」

  杜洛捷怔怔的,咀嚼远蓉这些话中蕴藏的埋怨。「……你可以选择恨我,毕竟我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你恨。」

  「恨你?」远蓉眨眨眼,笑了起来。「我曾经恨过你……并不是恨你的人,而是你被赋予的身分。你不也跟我一样吗?」

  她摇摇头。「你给我恨你的理由并不是那么充分,恨起来好辛苦……你知道吗?我还曾经想过要生别人的小孩来报复你,但回过头来想,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自觉不是那么精於计算的人,就怕后来反而困住自己。」

  杜洛捷一阵错愕,远蓉眼神中透露出的宁静让他想起阿妈。

  没有声音没念过书的阿妈在那混乱的十年里就像一个纺纱的人,一条一条理清所有的经纬线。她承接父亲的懦弱,安抚母亲的疯狂,照料没有自主能力的妹妹,给他这个年幼而恐惧的心灵一个庇护。就在十年终了,她被迫离开一手扶养长大的孙子时,他始终注意著阿妈离去时的眼睛,眼中没有悲、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全然的祥和与淡淡的不舍。

  他还记得那个冬季的午后,他和爸爸站在公车站牌前,陪著阿妈去等公车;阿妈不与他们搬进杜家大宅,选择回到位在中部山区的庙里继续修行,她也坚持不让父亲送,要一个人搭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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