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身子一轻,陆红杏让人打横抱起,她发楞地看着自己与范寒江那张沉笑的容颜迅速拉近——
“我只知道,现在我是大夫,而你是病人。”
陆红杏没有呆愕太久,回他一抹娇笑,将螓首枕在他胸前,享受这份求之不得的亲昵。
去他的伯父侄媳妇儿!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
他是……她曾以为她要嫁的夫君。
没错。
一开始,她以为范寒江是她的夫婿。
是他到牙婆金大娘那儿挑中她,也是他用着好听的轻嗓告诉她,她即将成为范家的媳妇儿。
那年,她才十四岁,对情感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明了,不清楚哪一时哪一刻哪一分喜欢上他,也许是那时他的第一抹笑靥,也或许是他深瞅着她瞧时的专注,让她开始将那抹淡色的灰衣身影放入心坎之中。
所以当掀起凤冠红缡的那只手,不属他所有,她受到的打击,远远比起她看见自己正牌丈夫真面目时还要巨大。
一个年仅二十六的“伯父”,他的侄子能有多大岁数?
五个月又三天,连周岁都不满,她的夫婿,范进贤。
洞房花烛夜,她不但被小奶娃尿湿了一袭昂贵的精绣霞帔,还几乎整夜没睡地哄他睡觉,那就是她的新婚喜夜,除了凄惨,再找不到第二句话。
当时她抱着娃娃相公,木然哭了,弄不清楚自己是感慨自己未来人生竟是如此荒诞而哭,还早为心底的失望而哭。
“红杏?睡着了吗?”
没有。是你这样抱着走,好舒服。你身上的药材味好浓好香好好闻,枕在你胸膛,能好清楚的听到你的心跳,碰咚碰咚的,强而有力,让人一点也不想离开,只要能一直靠着、偎着,装睡也值得。
范寒江柔化了眸光,稳健却也小心地迈着步伐朝她房里走,不想惊扰她的休憩,陆红杏则是窃喜自己病得真是恰到好处,阻止不了嘴角上扬的弧线,弯弯的,强忍着想溢出的银铃笑声,却在此时听见范寒江沉哑的嗓压着最低浅的声音在说话——与其说是在说话,倒不如轻语呢喃更合适。
“……当初在牙婆那里选择了你,到底是对是错?我总觉得是自己让你的人生产生巨大变化……总觉得,你会怨我恨我,若非我,说不定你能找到好归宿,有着可爱的孩子与爱你的夫君,过着平凡却美满的日子。”
我没想过这些耶。我更没有怨恨过你,也不曾想过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又将会怎么样的假设问题,毕竟事实已经造成,光靠脑子胡思乱想就会改变什么吗?
再说,在范家的日子也没遇过什么非人的凌虐,除了要将娃娃相公照顾得无微不至,偶尔挨挨婆婆的冷眸及教训外,扛着“少夫人”的虚名,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样样不缺,还有啥好埋怨的?
况且……真要假设,说不定没嫁入范家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以我的清寒家境,了不起被卖去当小婢,加上这张美艳容貌,被老不修的主爷或劣少爷强纳为妾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当然不认为自己有啥过人本领能感化喜恋花丛的老不修或劣少爷,让他们从此洗心革面、改过向善,除我之外对所有女人都失去“性致”,然后我没名没分成了宠妾或爱婢,等青春老去,我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我一点也不后悔嫁进范家,一点也不后悔成为你的亲人。
“我应该阻止他们愚蠢的冲喜念头,不该明知道进贤活不过五岁,却仍默许他们这样做……我有时都弄不清楚,你对我笑着的时候是虚假应对,还是你真的开心着——”
当然是开心着!真的真的!
陆红杏好想大叫,用最大的音量告诉他,她对他的笑,没有半个是虚假的。她会对所有人露出假笑,为了他们钱囊里的银两,要她笑得多艳多美都可以,那种笑,挤挤皮肉就能做得到,可是对他,她觉得自己又回到初识情愁的小姑娘,看见他时会羞羞闷笑,总感觉自己的脸蛋一定红得很明显……虽然她很豪放地想将薄衫扯低一些,等待他随时随地扑上来。
寒江,不要胡思乱想啦,我最最喜欢你了。
陆红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名字念了再念,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嘴里轻轻吐喃。
寒江。
陆红杏确实生了病,当夜她高烧不止,整年累积的疲惫在这一晚同时爆发开宋,平时独力撑起红杏坊的傲气背后仍是一具血肉之躯,会累会病,陆红杏这一回倒是扎扎实实地倒下来。
或许是范寒江就在身边,她不用端出坚强,也不需要摆着老板娘的精明模样,意志一薄弱,再也撑不住已经被自己操劳许久的身体。
“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来?”书铺搬书的小伙子在陆红杏闺房外探头探脑,然而窗扇合得密实,他只能靠着手指沾唾,在纸窗上戳个小洞瞧房里情况。
陆红杏可是搬书小伙子心仪的梦中情人呀!
“笨什么!伯父就是大夫呀!”书铺排书的老头子一掌拍中小伙子脑门。
陆红杏可是排书老头子垂涎的续弦最佳幻想人选!
“可是伯父的医术……阿山不是被他针灸到喷血?还有前次他回来,帮骨折的小豆子整治,结果咧?”
“喀喳。”骨头断掉的声音。
“所以,老板娘让他诊疗,会不会……”
发丝一般粗细的银毫没入陆红杏纤软的掌背、腕脉上方及颈背。
“他拿针在扎老板娘了!”老头子倒抽凉息。
“完了完了,要喷血了——”
阿山的悲剧要重演了!
小伙子和老头子都捂眼不敢再看,可是等到范寒江取回银针时,血溅八方的恐怖景象并没有发生,俯卧着的陆红杏也睡得正沉,脸上神情酣甜,仿佛没尝到半分针扎的疼痛。
范寒江取来药瓶,倒了些像水般的药液在掌心,先将自己双手涂匀,再执起陆红杏的柔荑,反复搓揉,每一个指节都没遗漏。
不一会儿,陆红杏已经满头大汗,范寒江吩咐丫鬟春儿替她更衣拭身,待更完衣,他又继续揉弄她的双手,一夜下来,陆红杏已经换了三回干净衣裳,终于不再发汗,额上的热度也逐渐消退。
“……伯父?”陆红杏迷蒙醒来,在昏色的烛火下看到范寒江坐在她床边椅上。
“嗯?”
“我口好渴……”
“我倒水给你喝。”他轻手轻脚将她的双手搁入软被里,才起身倒着药盅里的汤水,缓缓喂入她嘴里。
“唔……什么东西,好苦……”
“喝下,我包管你明早活蹦乱跳,”
“唔……”她又咽了两口,任性转头不喝。“我决定明早继续病奄奄好了。”情愿病不好,也不要喝了。
“良药苦口。”
“每个大夫都这样说,因为喝药的人又不是他们。”那四个字根本就是风凉看戏的口吻。
“你要多躺几日无妨,反正明天过大寿的人也不是我,想在床上可怜兮兮吃寿面也行。”
“过大寿?”陆红杏露出难得的迷糊笨模样。
范寒江先将药碗搁着,取笑道:“明天不是你的生辰吗?你自己都忘了?”即使是戏谑取笑,他都有本领笑得温柔。
“呀!”她记起来了。又到了过生辰的日子啰?“现在过生辰我一点都不开心……”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高兴看着自己的年岁逐年逐年往上迭,所以她才完全不搁在心上,甚至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每年她过生辰之际,他都会好巧好巧地被曲家赶回来“休息”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