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中,一骑双人渐行渐远,雨幕遮去了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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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病中,沈素心常常念著这两句诗。
夏红尘抱著高烧不醒的沈素心来到客栈投宿,店小二为他请来了大夫,药吃了二天,仍然未见起色。
这是什么狗屁大夫?以前有人来向沈素心求医,不出三天一定见病人抬著进来,走著出去,这小小风寒有这么难治?
“公子。”大夫摇头晃脑,一副病人快翘辫子,还是早办后事为妙的神情:“这位道爷心事郁结,积久成疾,不是寻常药石能治。”最后还掉了一句书袋:“正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
夏红尘将桌一拍:“你好不罗嗦!我只问你,到底能不能治好他?”
床上沈素心双颊潮红,呼吸急浅,他不但心急,而且心慌。他怕,怕沈素心就此诀别人世。
“老夫尽了最大的力量,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呀——”大夫犹在说著大道理,完全不顾旁人的心焦忧虑。
听大夫如此说,夏红尘大怒,将他轰了出去。
回来坐在床头观视著沈素心,他高烧时起时退,连在睡梦之中,他依然蹙著眉头。认识他二十多个年头,在自己跟前他多半是清雅雍容的微笑,从容自在的谈吐,何时他竟变得这般不快乐?
那天他走了之后,是想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太奇怪了,他既然厌恶沈素心,又为何跟在他的身后不离开呢?若要他说出个理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思前想后,头都快想炸了,他本就不是善于探索自己心绪的人,说不得叫沈素心来问问,他还比他更清楚自己。
夏红尘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回来看看沈素心。一来,他想再次弄清楚他对沈素心究竟是抱著什么心情;二来,他终究放他不下。
夏红尘追上沈素心时,正好是他伫立在树下听著鸟鸣想心事的时候。心想不过两只鸟儿在乱叫,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上次被冷言冷语对待,夏红尘仍然悻幸然,决定最好还是静观其变。不久天下起大雨,他撑起伞站在离他三丈外的地方等侯,心想这下子他总该离开了吧?是离开了,沈素心忘魂的行在大雨中,浑然忘了自身已经湿透;夏红尘再也看不下去,冲上前去拉住了他。
“一自魂消那壁厢,至今寤寐——不能忘,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沈素心又在呓语了。
他到底在念什么?
“水——”
这他倒是懂得。夏红尘走到桌前为他倒了一杯水,身子一侧,不小心撞到了沈素心的包袱,啪地一声,掉了一件东西出来。
捡起一看,是一本诗集,上题著「沈素心”三字。他写诗?
夏红尘感到好奇,翻开内页一看,谁知愈往下翻,愈是心头狂热,难以自己。
“卦箭分明中鹄来,箭头颠倒落尘埃,情人一见还成鹄,心箭既出难挽回。”
诗末写著——为君取烽火剑。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琵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
记——忽闻君已订丝萝,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几欲癫狂。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伊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与君同游东山,放发涉溪,君英姿纵发,不可方物。
“手写瑶笺被雨淋,模糊点画费探寻,纵然灭却书中字,难灭情人一片心。”
——宁清诈死,君犹不能忘怀,与君把杯,酒与泪俱下。
“一自魂消那壁厢,至今寤寐不能忘,当时交臂还相失,此后思君空断肠。”
——计为君所拆,割袍断义,心碎魂消。只待身死之日。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
——与君别于离亭,冀君早日归来。
“明知宝物得来难,在手何曾作宝看,直到一朝遗失后,每思奇痛彻心肝。”
——水榭情绝,多年恩义苦心,终赴流水。每至午夜梦回,刮心之刑痛彻心扉。夏君夏君,君应怜我,一片冰心。
“君应怜我,一片冰心。”
夏红尘捧著沈素心的诗笺,双手竟是微微发著抖,眼前模糊一片。
“素心、素心,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待我。你叫我情何以堪?”
如果沈素心是女子,他会毫不犹豫和他相守白头。怎奈上苍弄人,将两人都生成了铁铮铮的男子汉。
“莫恨天涯远,咫尺京城归去来——”他记得那年他二十,上京去挑寒云寨的三大恶人。
沈素心一直念著这首诗,是否在他的心中,犹在等待他有一天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一滴男儿泪落在沈素心的脸上,第一次,夏红尘深深感觉到他亏欠沈素心太多太多,是他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生也不能,死也不能。
“你不要死,也不能死。”夏红尘低低道。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棱角分明的俊颜上刻著无限的悲哀。执起沈素心的手,他对他许下誓言:“你今生这样对我,你教我怎样补报你呢?日月在上,我夏红尘对皇天后土起誓,今生今世我也许无法回报你相等的感情,但是我愿意终身永不娶妻,永不负你沈素心。”
风吹起诗笺书页,哗哗的一阵响后,最后静止不动了。但见烛火清清楚楚地映出书上的文字:
“一点真情系死生,几度情碎付沧溟,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依然随君行。”
尾声
好烦啊!
望著前头宽阔高大的背影,沈素心心头的一个疑问,至今仍未释怀。
“你走得真慢。”
夏红尘回头丢下一句,教人气结。
嫌他慢就别拖著他走啊。听他这么说,沈素心就愈故意拖慢脚步,气死他最好。
他在客栈醒来之后,才知道自己病了。不知何时夏红尘去而复返,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否则他大概会死在路上而无人闻问。
恩人就了不起,可以拖著他要往东便往东,要往西就往西?
不行!他要虔心修道,他要行医济世,他要……总而言之,他的旅程里没有他夏红尘。
“你在磨蹭什么?”凉凉地撂下话,觉得沈素心真是有趣得紧。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其实很天真?
还笑?沈素心可火了。当他好欺侮吗?
“你可够了吧?我说了我很讨厌你,你怎么还不走?在我面前晃啊晃的,晃得我好心烦……”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前面这一句不尽不实,后面才是真的,他让他心烦意乱啊……
夏红尘气定神闲,理都不理他的抱怨,道:“忘尘子道爷,忘尘虽没有烦恼,人若忘本那可是猪狗不如。人家银铃还在山上等你,你不去看她过意得去吗?”
“你骂我猪狗不如?”以沈素心的冰雪聪明,若在以往,早看出夏红尘存心逗他发怒。但他被夏红尘三番两次的伤害,心中对他存了一个保持距离的念头,将他的言行举动统统解释成对自己的羞辱鄙视。
“我可没说,你不用急著招供。”看沈素心气得跳脚,当真有趣,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素心还待发作,突然见到夏红尘笑声震天,登时愣住。
“走吧!”笑声甫歇,继续上路。
这样真的不成的,沈素心的心传来一阵阵刺痛,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对夏红尘仍未死心;即使换了这身道袍,依然挡不住他对他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