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听什么故事?”他顺着她意问道。
“都好,”她闭起眼睛,耳边传来虫鸣唧唧。“雷威、郭楚望都好。”她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咳,那些不算是故事吧。”他有点尴尬地清清喉咙,充其量只能算掉书袋时搬出来的典故。
“那讲某人醉倒在雪地上的也可以。”她笑,睁眼所见是他宠溺的目光。
龙似涛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假意不懂她说的某人是谁,装傻道:“既然你这么想听某人的故事,那我就来讲他又臭又长的故事吧。”
龙似涛正经八百的顺顺嗓子,而莫晓湘也很配合的等着他开口。
“某人有个很厉害的哥哥,从小,他就觉得爹只疼哥哥,不疼自己。”
龙似涛娓娓说道,口气真的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般平静。
“某人的爹管教孩子很严,不仅书要念的好,琴棋书画都要略通一二。某人很乖的听爹的话,每天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希望有一天爹能像称赞哥哥一样称赞自己。”
似乎察觉到他的无奈,莫晓湘默默搭上他的手,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哥哥真的很厉害,不仅书都背得熟,武功练得也很好,不像某人笨手笨脚,剑老挥到自己身上。”龙似涛微微一笑,口气带着一点悠远回忆。“哥哥真的很好,总是不厌其烦教弟弟,但是爹似乎还是不喜欢,不喜欢只会躲在房间吟诗填词的弟弟。”
“后来,某人喜欢上画画,还画好一幅山水给爹当生辰礼物,但爹却冷着脸把画纸撕成两半,说了四个字就走。”
“哪四个字?”莫晓湘禁不住问道,惹来他的低头苦笑。
“玩物丧志。”
直到现在,那句话依然言犹在耳。
“后来,他在十二岁时被送去书院,学的是武功和儒法之道,但不到一个月,他就从那儿跑了,但没回家也没被抓回去。
“原来他下定决心,跑去境内最知名的琴师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隐姓埋名,求人家收他当徒弟。”龙似涛半带骄傲、半带感叹地道,心情显然十分矛盾。
“三天三夜?”莫晓湘忍不住惊道,很难想像小小年纪的他,居然有如此勇气与决心。
“没错,就是三天三夜。孔老夫子十有五而志于学,某人是十有二就志于琴,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强颜欢笑,眼里依然透露一丝哀伤。
“但是,当他学了五年,总算是出师时,回到家门,却只发现一面冰冷的牌位和犹然服丧中的兄长。原来爹他……”他有点哽咽,难以继续。“爹过世了,在我足不出户苦练琴艺那段日子,就已经过世了。”
龙似涛悲痛难抑,话语中原本的“他”早已不自觉换上“我”。而莫晓湘没有多说,只是握紧他的手,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不孝子很后悔,拜祭完父亲后,决定用心学武。但是儒法纵横等等为政之道,还是一窍不通,最后哥哥也由他去了,索性自己担下一切,任弟弟无所事事四处浪荡。”
“那现在呢?”她轻柔地问,但其实是明知故问。
“学了一身三脚猫武功,只懂得风花雪月,其它一无所长。”他自我解嘲,眼光投向她。“就像你现在看到的。”
“你很好,真的很好。”莫晓湘轻叹,她喜欢这样的他,只是纯粹的喜欢一样事物,没有算计,也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固执的喜爱。
“很长的故事吧。”龙似涛释然而笑,似乎为她的相知而喜,眼里虽仍有着哀伤,却也无怨无悔。
“至少这是自己选择的。”她道,松开他的手,目光朝向远方。
“你也有故事要跟我说吗?”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龙似涛当然不会放过她。
莫晓湘颔首,思绪随着眼神飘向远方。
“我生在一个荒凉的小村里,娘很早就过世了。我对娘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爹很爱喝酒,因为他瘸了一只腿,不能下田,所以家里只靠大哥耕田维生。
“十岁那年,家乡饥荒,我两个弟妹都饿死了,只剩下爹跟大哥。家里没东西吃,连三个人都养不活。”
她双瞳转趋暗沉,几乎变为渺不可测的黑暗。
“有一天晚上,爹偷偷抱着我,一拐一拐的走到城里。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怕爹丢下我不管,所以一直没出声,直到旁边有人说话,我才敢睁开眼来。
“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还有几个男人,女人跟爹吵架,男人们则是用一种近乎饥饿的眼光看着我。”
她合上双眼,似乎是至今都不敢面对事实。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爹是在跟老鸨讨价还价,而那些男人的目光也不是饥饿,而是贪婪跟好色。”
龙似涛听出她话里的沧桑和无奈,心里不由自主的揪痛。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又怎会想到父亲为了钱将自己送入虎口?
“后来呢?是你师父救了你吗?”他问了个想当然尔的问题。
她点头,眼里带有因回忆而来的伤痛。
“因为师父都看到了,从我被卖掉、不听话的大吵大闹、再让人关在阴暗的柴房里,她都看到了。而她只问我一句:要不要跟我回去?”
“然后你就跟了她回去?”他轻抚她的秀发,企图抚平她的不安。
“嗯。直到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接任务,我才踏出梅冷阁。”
听到那三个字,龙似涛就像被下了咒般默不作声,良久后才艰难开口:“你有回去看过你家人吗?”
莫晓湘茫然的摇摇头。“都不在了……六年后,那里已经变成一个荒村,什么人也没有,我连娘的坟都找不到了。”
龙似涛无言,只能环着她的肩,默默给她安慰。
“但是那间妓院还在,于是我趁那些龟奴熟睡时,把他们全都杀了。”她哀伤的眼不经意地透露出嗜血光芒。“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意外的干净利落,没有人发现我。”
“那些人死有余辜,你没有错。”他轻叹,握着她的手捧到眼前。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洗净这双手的罪孽。
莫晓湘轻轻抽出手,恢复冷然平淡的双眼凝视着他,似乎要他认清她的残酷。
“已经数不清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死有余辜。因为,我是个杀手。”不是他想像中的美丽女神。
“我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不然何必如此踌躇不前。
不是害怕她的身份,而是害怕得到又失去。
她继续和他表白。
“我不能爱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伤害你的家人。”
“你没有伤害到我的家人。”那晚的事,他听大哥提过,最后她被大哥大嫂打成重伤,才会阴错阳差被他救了。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你的亲人,你还会这么温柔吗?”她苦笑,表面问他,其实是在问自己。
“这……”他顿时无言,无法接受这即使是万中之一的假设。
“出卖灵肉跟满手血腥,都是洗不脱的罪。”她霹出个“果然如此”的浅笑,眼神平静无波。“所以这些年,我没有后悔过。”
直到遇见他,有一瞬,她突然憎恶起自己来。
憎恶自己的身份,憎恶自己永远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还想说什么打击我自尊的话吗?”他突然搂住她,不敢看她冰冷的眸子,仿佛那是她即将远离的前兆。
莫晓湘只是靠着龙似涛不作声,但后者却突然岔开话题:“你爹一定很后悔,因为他的女儿既温柔又漂亮,等到将来收聘金都不只这么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