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自卑自己三短的身材,以及褐黑的皮肤和邋遢的五官。外貌影响了她内在的发展,对于任何人、事,她总是怯生生的躲在暗处观看,迟疑于踏出尝试的第一步。而对于一般女孩向往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身诗人的气质。可是,气质这种名词似乎只能用在美丽的人种身上,用在萧爱身上,怎么想怎么让人觉得好笑滑稽。
所以,她的诗人气质往往只膨胀发酵在她揽镜自怜、自哀、自叹的感伤时刻;然后将这种情绪肿胀成滥情软弱,恶性循环成更深的自卑。
是的,滥情是她的本性——其实是自伤自怜——看电影会流泪,听音乐会眼湿,容易受感动的悲凉和凄美;但凭感觉行事,而冀求一番轰轰烈烈,却举证不出任何足以让自己骄傲的才能或成就。
认识戴如玉后,向来自卑的她,更加自卑得抬不起头。戴如玉皮肤雪白,五官立体,身材高挑纤细,尤其腿和身体的比例完美得根本是上帝特别的订做。此外她从小学钢琴、芭蕾;外文系教授父亲的背景,会说三国语言;再加上一手的好厨艺,根本是为炫亮而活在这世上!
戴如玉是美丽优雅的人种——初相识,萧爱心里就有这种体会。可是既然上天注定让她生就那种丑态,又阴错阳差的和戴如玉成了朋友,她也就认命的接受,只是——
马桶间那些女人说得没错。走在戴如玉这种朋友的身边是很凄惨的一件事。
高中三年,她就像影子一样,渺暗在戴如玉身旁的衣衫一角。她从来不曾想过,这场友谊对她而言是否是一种负担,可是高中毕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刹那,她真的有种终于解脱的轻松感。
她发誓她要远离这灰暗的三年,摆脱自卑胆小的自己。
整整一个夏天,她捧着古圣先贤的喻知教诲豪情壮志了一番。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阳明先生说得多有震撼力啊!虽然她对所谓的理想和志向,仍是懵懵懂懂。
可是她想,她是善于发誓而不善于立志的人。发誓只凭心绪激昂就可指天对月,只是一种情感的激荡;而立志,却是计划周详的人生观,很科学,不是像她这种注定失败、无什么大成就的人种可以胜任的。
等夏天过后,当她在那条浪漫幽暗的宫灯道再遇到戴如玉时,长长一个夏天指天对月的誓约全都给作废了。自卑的,到头依旧还是自卑……
情形就像马桶间外那几个女人说的,每个假意追求萧爱的男生,最终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接近戴如玉。连她以为是例外,初次放入感情,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前途的那个男人,也在戴如玉眼波相招后弃她而去。
不同的是,她既没有自杀,也没有寻死厌活,其实她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她只是不明白,戴如玉究竟拿她当什么?她可曾惭愧内疚过?
大学毕业后,她总算摆脱戴如玉加诸于她身上的阴影,进入这家公司,一点一点地慢慢培养着从不曾在她里外身心要出现过的信心。尤其让她感谢上苍的是,她遇见了侯路易。
本来她以为,他也只是和一般人一样注重外表的平凡男子罢了!尤其他家世不错,学识人品也好,是公司很多女孩倒追的目标。
可是他对她的态度偏偏和别人不同,亲切得让她以为在作梦,让她渐渐打开心胸,脸上满溢着笑容。
认识了三年,他们的关系由牵手而搭肩而拥抱;她帮他完成沉重的工作量和琐碎的杂事。他说他注重的是女孩子的内在,而她是他在这世上另一半的灵魂。
然而,三个月前,戴如玉进入这家公司后,一切都改变了——
“……这都只能怪她自己自不量力!现在被甩了可没话说了!”讥消的声音还在嘈嘈作响。“还有戴如玉——”
“你们又在那儿嚼什么舌根,是他自己喜欢我的,关我什么事!”清澈无尘的长镜里,赫然多出了一张雪白脱俗明艳的脸。鲜红的唇口轻启,仔细看,并没有胭脂在上头。
“啊——是如玉!”先前讥嘲的声音,急转为献媚的语调。“你别误会,我们刚刚不是在说你什么,只是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你和路易——将来你可是董事长夫人,老板娘了!”语声显得又妒又羡又无可奈何。
“莉贞,你说清楚!什么老板娘、董事长夫人的?”两三组声音吵嘈起来。
“你们不知道吗?”那个叫莉贞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惋惜。“其实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侯路易其实是董事长的么儿子,将来不只这间出版社,还有印刷厂、排版公司、杂志社,以及多家的连锁文化广场,都将由他继承。这两三年的时间,董事长先安排他到基层见习,消息瞒得紧,只有少数几个高级主管才知道。大概是快接手了,消息才会走漏——唉!我早就觉得他不是普通的人,偏偏就没那个运气!如玉,你可幸运了!”
这些话,听得马桶间里的萧爱心头一惊,险些叫了出来。她急忙用力咬住唇。
戴如玉却是笑了,相当耐人寻味;那意味,只有她自己明白究竟是为何事而展露的。
“说真的,如玉,”献媚的声音又起,夹着讨好的陪笑声。“我们一直很好奇,也想不明白,像你这么美丽优秀的人,根本不愁没有朋友,为什么会跟萧爱那种不起眼的人做朋友?简直是……简直——”
“简直怎么样?”戴如玉微笑问。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简直自贬身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旁!”
所有的声音全都转为讽笑。
“我当然不愁没有朋友!”戴如玉居然又微笑了,嘴角扬得有点残忍。“可是我如果不和她交朋友,那她不是很可怜吗?再说,她对我那么巴结奉承,拼命想接近我,而且又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总不能那么狠心不理她吧!”
“说的也是!”声音笑笑的,又戏谑又讽刺。“萧爱那个人,老是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模样跟在你后头,你想不理她,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笑声又起。“她那个人一无是处,活在这世上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能衬托满足我们的优越感吧!每次只要一看见她,我就对自己更有自信!”
“你们别这么说!”戴如玉声音依然带笑。“留点口德吧,要是让她听到了,她不伤心得自杀才怪!再说,路易的事——”
“不会的,这里只有我们!”
“是啊!如玉,你根本不用怕她知道。而且,路易喜欢的是你,根本不是她!她自己自不量力,她根本不必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声音越来越远,夹杂嘎嘎的门轴转动声,逐渐出了洗手间。
萧爱打开门,慢慢走出马桶间,停在洗手台旁,面对着镜子。
镜子里映出来一个又矮又胖又黑的女人。厚厚镜片下的小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质地极差的一头长发散披在肩上,毫无光泽、分叉又兼起毛,干枯得有若稻草。
她拿下眼镜,摸索着旋开水笼头,彻底让冰冷的水流清洗消掉脸上的油水和肿胀。然后她用衣袖擦掉水珠,重新戴上眼镜。
原来,对戴如玉来说,她只是渺小的存在而已;不舍这段交谊的,是她萧爱,而不是她戴如玉!她却一直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