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被祖母养大,二十几年来受够了祖母的钳制,即使五年前祖母中风后由叔叔安排住进基隆的安养院,而她到台北上班,可说话变得有点困难的祖母仍要求她每个假日必须到病床前报到,对她说教一番。严厉的祖母对晓晴的心理威胁直延续到叔叔处理完祖母的所有遗产,分给她一半后,她才确实相信她自由了,终于能在她的有生之年逃出祖母的禁锢。
所以,她非常珍惜目前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点也不想再被任何人约束。
逮住一个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恋爱的滋味真的一如那些书所说的那么美妙吗?不曾恋爱过的女人难道就白活了吗?女人有必要汲汲营营于打扮来取悦男人吗?所有的男人都看不见女人的内在美,只重视外在美吗?
很不幸的,那些心萍要她看的书,那些她一向认为是邪书,现在却颇热们畅销的书,给她的答案全都是!是的。
男人对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表,外表吸引得了男人,才可能有进一步的接触。在这个几乎全民都受速成文化薰陶的社会,哪里还找得到愿意耐心去欣赏女人的内涵与素养的男人?如果不能适应网路交际的胡乱打屁哈啦生态、不能接受合则来不合则散的情欲交易,那就落伍了,注定成为不导电的爱情绝缘人。
真的是那样吗?晓晴很想证明文学名著里那些浪漫惟美、隽永纯净的爱情依然存在。惟独当她体验到甘醇馥郁、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她才可能放弃自由,她才可能容许另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
周六假日,她比平常多睡了一个钟头,用过早餐带雪球在住家附近散步了半个钟头后她回家,电梯到了十一楼,门才打开,她就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小女孩大约只有四、五岁,小脸蛋上涕泗纵横,哭哭啼啼地抱着一个提着大行李袋的男人的大腿。“爸爸,你不要走……妈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她的抽泣声令人鼻酸。
“爸爸已经跟你讲过好几次了……”男人哽咽道。“爸爸不是不要你,爸爸必须去工作赚钱,才能给你买芭比娃娃。阿伯会照顾你。”
那个被称为阿伯的人,显然是她的邻居秦克宇。他站在敞开着的镂空不锈钢门旁边,古铜色的俊脸上,一向雄纠纠地舒展着的两道浓眉此时深深皱着,惯常向上弯的唇线转为紧绷下垂。
晓晴平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在坐公车或搭捷运时,静静观察乘客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心情。她没有想到,这样毫无目的的自我训练,竟可以使她在顷刻之间把他看透,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困倦、忿怒、苦恼和无奈。他平常没有明星架势,并不刻意重视衣着或形象,但她也不曾见过他这副刚被吵醒,一肚子起床气似的模样。
他上身穿白色背心式的内衣,下身穿印有棕榈树和美女的平口短裤,赤着脚,过长的头发蓬蓬乱乱的,看起来有点脏,下巴则满布可能两、三天没刮的胡渣。她敢打赌他还没刷牙,可是他这副邋遢相却别有一种韵味,那叫男人味?还是颓废味?
晓晴牵着雪球慢慢走过去,明白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可是她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秦克宇已经看到她,似有若无地对她轻点个头打招呼,她如果退回电梯,不是更奇怪吗?
“克宙,”秦克宇抬手,五指张开耙耙头发,没好气地说,“我跟小玲不熟,你突然把她丢给我就要走,难怪她无法接受。我也无法接受。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要如何照顾一个小女孩?更何况我还有工作要做,得不定时的上山下海,常常不在家。”
“哥,”叫克宙的男子不若秦克宇英俊,他用手背抹一下泪,令走近了瞥见他脸上两行泪的晓晴相当震撼,近似八点档连续剧的夸张剧情竟然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我发誓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摆烂摊子要你收拾。”
雪球对挡路的秦克宙吠叫,晓晴赶快把不识相的雪球抱起来轻拍,哄它安静。她发现小女孩盯着雪球看,她疼惜地给可怜的小女孩一个最友善的微笑,然后走经他们身边,忙不迭地拿钥匙开她的门锁。
等到她关上第一道镂空不锈钢门,外面的谈话声才又再响起。不知怎地,她的好奇心大发,放下雪球后没有关上第二道门,留了一道缝,聚精会神地倾听——
“你也许觉得很突然,事实上我从三天前就开始打电话找你,要跟你说我要上船了,可是一直联络不上你。”
“我们出外景去奇莱山发生意外翻车,手机不知掉到哪里,能有命回来就很幸运了;清晨回到台北,又因为司机打瞌睡,撞坏了人家的车子,真是衰事一构接一桩!我好不容易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睡不到二十分钟你就来了,我迷迷糊糊听你讲了几句话,还没搞清楚状况,你就要丢下小玲走掉。克宙,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如果有别的办法可想,一定不会来麻烦你,可是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要把小玲交给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上我约了宛华,本来只打算跟她们辞行,哪里知道宛华一看到我就劈里啪啦的骂我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怪我没给她生活费。我解释说我之前失业了四个月,没有钱可以给她,所以没脸去见她们,现在我终于找到一艘远洋渔船愿意雇用我,等我回来一定会给她钱。可她根本不听,以为我又骗她,她把小玲和一袋行李推给我,跟槟榔摊的另一个小姐说她不干了,就骑上摩托车走掉,我完全呆住,做梦也想不到她会那么绝。”
一个沉重的叹气声,无疑的是秦克宇发出的。“当初你们离婚的时候,你坚持要抚养小玲,现在她把小玲还给你也没错呀。”
“那时妈妈还在,可以帮我照顾小玲呀!谁料想得到妈妈会罹患肝癌,拖不到半年就走了。”
“进来谈吧!别老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我必须在一个钟头内赶到基隆码头,否则船不会等我,不把握住这次的机会,下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工作。小玲,乖,你跟阿伯进去,爸爸要去工作赚钱了。”
“我要跟爸爸去工作。”
“不行,老板会骂,这样爸爸就不能赚钱。爸爸必须赚钱给妈妈,妈妈才会回来。”
“我要找妈妈。”小女孩又爆出哭声。
“小玲,乖,不哭。你的包包在里面的沙发上,包包前面的小袋子里,你的健保健康手册背后有妈妈手机的号码,你去拿来给阿伯,请阿伯帮你打电话给妈妈。”
“好,我去拿。”
“哥,我要走了,小玲交给你,万事拜托!”随即响起疾行的脚步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三个月后。”
“什么?!”秦克宇的吼叫声几乎淹没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秦克宙,你太混蛋了!要是我不在,你会把小玲交给谁?”
“你的电话答录机说你昨天晚上会回来……”
“爸爸……”女孩的叫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再见。”男人的道别声后是电梯门关上的声音。
“爸爸、爸爸……”女孩哭叫着拍打电梯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