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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页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跟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是吗?念真,你认为如此?你看出来了?”

  我甚至向一个局外人求证,希望通过对方的冷静判决,帮助我肯定并承认这个事实。

  不是我没有承担一份感情痴恋的勇气,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着说:“每次你谈及章德鉴,眼睛就发放着异样的光彩,亦不是一个下属对上司、雇员对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现。楚翘,你谈到他时,连声音都抬高,特别的响亮。”

  我的脸一定是慢慢由苍白而变为酡红,浑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动,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语之间试探你,结果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间宣布要与钟致生结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错了,是吗?”

  “大错特错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机会,虽云要仰仗上天的赐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动,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鉴不也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的人吗?为什么要挑一个你并不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难于启齿。

  “楚翘,你的为难与顾虑,虽非多余,但问题关键也只不过是欠缺一点点心思的处理而已!

  我细味着念真的说话。

  没由来地突然觉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战,可惜随即又气馁了。

  “米已成炊了!”我说。

  “结了婚的人,尚且可以离婚,何况是订了婚的?这今时今日的尴尬,比起他日的悔不当初,害人害己,实在微不足道。楚翘,个人幸福与生意前景的处理方式,其实大同小异,需要你大刀阔斧,去芜存菁时,你应该晓得怎样做?”

  念真一言惊醒梦中人。

  一夜的无眠。

  我思索得头痛欲裂。

  是的,到了这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我承认了对章德鉴的感情。

  跟钟致生结婚,不单令我情绪突然的失落,还是为一种从此要离开章德鉴的恐惧与不舍,吞蚀我心。

  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携手抗敌,争取领土的好拍档,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之所以肯困苦奋斗的坚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两情眷恋,是为着一刹那相见,彼此交换的一个眼神。

  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

  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男女的情怀又似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日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种不愿意失去依傍的浓烈感觉早已随血液的运行蔓延全身。

  这种死生相许,建基于肯为对方苦干奋斗甚而牺牲以自保的层面上,正正是现代异性关系的写照。

  我和章德鉴的确曾有过世间只余我俩,开山劈石,创造未来的历程。

  直至我们踏出一条生路,冲出一条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绿绿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间的起了一阵疏离与隔膜。

  于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自在接触的新天地内有不同际遇。

  再不去怀念、去扶触、去亲近过往的感情缘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么能迟至今日才觉醒呢?

  然而,觉醒了又如何

  第三章

  第31节

  不是要向钟致生甚至向母亲交代,使我却步不前,问题的症结仍在于章德鉴身上。

  他有没有跟我相同的感受与情怀呢?

  答案永不会有,除非我直截了当地去问他。

  太难为情了是不是?

  人最过不了的还是自己这关。

  要亲手揭开一个媲美生死的重要答案,需要无比的勇气。

  我的忠勇显然仍不足以负担自尊的破落与一败涂地。

  最现实不过的问题是,我的婚讯已街知巷闻,在这个时刻,差不多是披着雪白的婚纱,在圣堂神圣的钟声之下,要我毅然决然揽衣而起,奔跑到他的办公室去,夺门而入,说:“章德鉴,我并不爱那跟我走进圣堂去的男人,我爱的人其实是你!”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困难了。

  然而,真的不回头了,就此嫁掉了吗?

  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安排公事,我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竟没想到,在私情的处理上,我那么的杂乱无章,诚惶诚恐。

  天色已近微明。

  亮光缓缓自大厦的倾斜度滑进窗帘轻纱的缝隙来。

  我还躺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坐直了身子,伸一下懒腰。

  事不宜迟,不单是鸡鸣即起,且要迅速把这个越来越缚得紧的结打开,决不能使它成为一个再解不开的死结。

  像是公事般去把这项困难解决掉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的话,就先行解决掉最不应该做的事,再去进行应该做的。

  不把不应该做的事制止,会酿成祸害。

  这后果的严重性、破坏力更不可忽视。

  影响尤在做应该做的事所获得的功能之上。

  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把终身辛福作为赌气的本钱,后果必定是得不偿失。

  在生意上头,我晓得如此斤斤计较,小心营运,连银行贷款的四分之一厘利息的差别,我都不放过,要精心挑选对自己绝对有利的业务拍档,争取最大盈利。又怎能在私事上如此的草率了事?

  不错,如果我今日错过了结婚机会,可能影响终身幸福。然而,嫁给自己不爱恋、不敬慕的人,百分之一百令两个人抱憾终生。如今临崖勒马呢,两个人都有重出生天,另外找到理想对象的机会,就算只一人成功了,还是一盘胜数。

  绝对不可以轻重倒置,舍本逐末。

  我如何会糊涂若此了?立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出了这身冷汗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清爽起来,很精神奕奕。

  无眠一夜,而思索出这番道理来,也真是太值得了。

  我立即换过衣服,赶出门去。

  母亲叫着我:“楚翘,起得这么早?”

  “嗯!”我应了一声。

  “给你弄早餐好不好?你喜欢吃什么?”

  “不,妈,我这就要出去了。”

  “楚翘,别说我罗唆,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心情紧张,可是,也不能一下子就瘦掉几磅肉,连面颊都微微凹陷了。哪有这样憔悴的新娘子……”

  “妈!”我不耐烦地遏止了她。

  听到“新娘子”三个字,尤其刺耳。

  不应该做的事,应该立即中止。

  事不宜迟。

  我从来办事,主意一定,勇往直前,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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