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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麽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爱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麽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著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於荷电的粒子在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度相当於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麽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棚里,一边喝著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後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著柔和的光芒。十分钟後,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麽样,不过我是看得著迷了。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著颈子实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著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麽烦恼。我大概是连脑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麽请你融化我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瓜!」

  § §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横著回来。

  高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晓得他为什麽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山卓抱我回旅馆,哈曼太太协助我泡了热水澡,顺便按摩我冻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脸和手、脚皮肤冻得发红,一碰就痛。

  结果一个澡泡下来,我唉声连连,还被骂活该。

  男人们回旅馆後,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然後便倒头就睡,当晚他们又整装去拍摄,这回无论如何是没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冻伤的特效药膏给我,抹在脸上,感觉热热的。

  是夜无法出门,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客厅里闲聊。

  客厅里多出了一棵树,早上还没有的。一问之下,这才意识到时问过得这麽快,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棵柏树是哈曼家今年的圣诞树,他们巳经在计画要怎麽装饰了。

  台湾现在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是真正属於中国人的习俗,对於这个节日,我也就没什麽特别的feeling。我只是惊异於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过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个早,下楼帮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时,出外的男人们回来了,我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著疲惫和对热咖啡的欢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脸看起来比昨天刚冻伤时还糟。昨天刚冻伤,只是红红的一片,今天开始脱皮了,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想让他又说我呆瓜,我先声夺人——

  「你们今晚还出去吗?」

  「嗯。」

  「大概还会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时间。「那麽不在这里过圣诞节喽?」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没过节的习惯。」

  「那麽大卫他们呢?」

  他说:「等带来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说,说再见的时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们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地方再相见?

  相聚是为了相别,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几次?可不可能有改变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对任何人说再见,该有多好!

  「一块钱买你的念头——你在想什麽?」

  我叹了叹,看向他说:「哪一天我缺一块钱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转身走向厨房。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矛盾。

  § § §

  当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细,但是绵绵密密的,把刚铲好的路又封了起来。

  结果该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摄工作也因此顺延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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