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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姊、二姊,我可以走了吗?」李蕾乖乖现学。

  「用『离开』两个字比较正式有礼貌。」李蕴说。

  李蕾跨出书房朝右边走,想到厨房取点零食躲在被窝里偷吃,又被叫住。

  「以后不要随便进出厨房,那是阿春嫂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从厅里吩咐就是了。另外,别常跟阿春嫂缠赖不清,她毕竟是下人,妳离远些,免得外头人说我们主仆不分,没有规矩。」李蕴又下令。



  好烦呀--李蕾只好向左边走,这回轮到李蒨开口了,

  「等等!妳的步伐不对,姿势有够丑的,活像乡下提水桶的小村姑……我来示范给妳看……瞧!头上顶一本书,走得端庄又大方,把自己当成最美丽骄傲的开屏孔雀就对了!」

  李蕾苦着小脸,不敢说不,害怕又被关到书房里。

  她勉强跟着二姊的每个动作做,头顶压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册。

  「再来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节拍。

  好重呀,两眼都冒金星了,还得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不就像在演傀儡戏吗?那晕黄灯光下的走廊,几条线绾了手,几条线缠了脚,她活脱脱就是个被操控的悬丝小偶人?

  第二章

  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听森林空旷处发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声。

  「那是猫头鹰。」房间内另一个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说。

  除了呼呼声外,还有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彷佛某处隐藏的一首很悲伤的歌,又是什么呢?她尚未问,女孩颤抖着唇对她说: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对不对?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收音机音量转大,播出摇滚王子鲍伯狄伦的歌声,她忘了那时放的是什么,倒是许多年后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忆起这一段。

  「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 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

  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

  青春易逝,美梦易碎,另一个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岁那特别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赵老板的服装社,都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感觉,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书中,李蕾少数感兴趣的。

  她们先叫三轮车夫停在门门,走进挤着丝绸布、旗袍、贵太太,富小姐,裁缝师传的店里,如果赵老板在,会寒喧几句;赵老板不在,就直接穿过有天鹅绒坐椅和漆金长镜的试穿间,来到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时迭着箱子,有时挂着布匹,绕两步是赵家私人住宅,她们会到最底的那个房间。

  狭长房间内高高低低堆满布料,细到看不见的纤毛飞散在空间,缤纷多彩的颜色令人眼花撩乱。

  「乖乖坐着等我。」李蒨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往帘子隔着的里问走去。

  李蕾不是独自一人,刺绣架子后总坐着一个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头发梳成髻,脸薄瘦得没有血色,一声不吭地忙碌着。

  燠闷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着,正好训练心静自然凉。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专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黄、蓝、红、绿,黑、紫……分别闪着如星子般细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绸布上,先用针俐落穿起,再熟练地刺入图案,一下是飞龙耀金的鳞片,一下是彩凤翔舞的锦羽。

  没有人说话,小收音机传出〈夜来香〉、〈魂萦旧梦〉、〈苏州河边〉等歌曲,嗲甜的女声和柔腻的娇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旧上海。

  一个涂红抹白的丰腴妇人冒出来骂说:

  「听什么听?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机了,又哪里偷来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这一天却大声说:

  「李家三小姐给的礼物呀,她要听曲,妳敢阻止吗?」

  「哎呀,三小姐这又何必呢?」妇人脸色一变,堆满笑容对李蕾说:「她是人见人厌的没见识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机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学着母亲和姊姊们的腔调说:

  「不是说阿婆刺绣是全台北区最好的吗?瞧我家这块布料,香港空运来的,连最红的明星林黛都抢不到,台湾没有第二块了,若绣坏了谁赔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绸布绣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机,那很简单,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这种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难招惹啦!你指东来她道西,又下到懂得听巴结话的年龄,有理讲不清,妇人世故也不多争辩,只陪笑说:

  「好!好!就给妳们李家绣布时听的……难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么心?老实说,李蕾不为阿婆,也不为那块宝贝布料,就特别厌恶妇人的盛气凌人--据说,她原是赵老板的小妾,从上海到台湾来后,利用别人的不明底细,窜位正室和赵老板出双入对如恩爱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还有一身好手艺,怕早流落街头了!

  或许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让李蕾想起住在贫民区的伍涵娟,还有怕给她坏影响而被家人辞退的阿春嫂……十岁偷钱事件引发的后果比想象中的大,虽已在生命里渐渐模糊,但烙印怎么也消除不了。

  她后来还见过伍涵娟一次,在等学校校车时。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困难的一年,到了私立学校,就像掉进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权势和金钱斗争的微型舞台,对新来者的排斥和考验更残酷得无所遁形,不是接纳欢迎,就是在落到边缘灰头上脸挣扎着。

  如果要风风光光生存下去,他强势,你要更强势;他夸张,你要更夸张;他虚荣,你要更虚荣……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学校的种种,她装作不认识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几个学姐学妹为她说话,李蕾才真正成为她们的一份子。

  凭她好强的意念,善于收买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亲为学校董事之一,李蕾终于达成姊姊们的期望,爬上了光环的中心。

  她依然记得这世界还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态,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装社阿婆……但各人头上一片天,她也只能过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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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蒨出来了,眼眶红红的。

  「二姊,妳要擦点粉。」李蕾提醒说。

  姊妹俩又穿过服装社,碰到熟人就说来做夏装的。

  一上了三轮车,李蒨也不管闷就把帆布帘放下,拿着手帕猛擦泪。

  「妳和袁大哥这次真正断了吧?」李蕾期待地问。

  袁克宏是一位空军飞官,长得英俊潇洒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丽耀眼的一对,年轻男女相处久了难免迸出火花。可惜对方家世普通,吃的是薄薄的公家薪,完全在李家择婿标准之外。

  「很难呀,他一直求我别离开,说没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飞行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狠不下心来……」李蒨哽咽。

  意思是还得继续当掩护、陪二姊到服装社私会?李蕾瞪眼哀叹说:

  「妳舍不得袁大哥,就嫁给他嘛!」

  「嫁给他?我怎能嫁到连个象样大门都没有的眷村?他们客厅和卧房不分,洗澡间、厕所还是公用的……」李蒨睁大眸子说:「如果落到那种地步,就轮到我不要活了,多没面子呀,全台湾人都会看我笑话,不如跳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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