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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学。”

  “你记得写信给我啊!”她叮嘱。

  后来,他一封信也没写。而其实,他曾经多么喜欢李瑶。

  第一次到夏绿萍家里,他弹完了一支歌,李瑶在后面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后看去,看到她站在那里,一张脸红红的,朝他灿烂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妈妈走了之后,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弹的,是妈妈生前常常弹的《遗忘》。妈妈喜欢把他抱在膝盖上,一边弹一边唱,那是一支悲伤的歌。妈妈从来没有跟老师学琴,她是自己跟着琴谱弹的,妈妈也没教过他怎么弹。

  那天在夏绿萍家里,夏绿萍叫他随便弹一支歌,他紧张得对着琴键发呆。时间变得愈来愈漫长了,一种熟悉的音调突然从他心中升起,就像妈妈再一次把他抱到怀里,握着他的小手,放到琴键上,鼓励他默默背出每一个已经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音符。原来,人的灵魂从不会遗忘。

  就在那个时间里,他回头看到李瑶,她就像一个诗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妈妈和他最爱的钢琴融化在一起,唤回那种温暖的怀抱。

  虽然李瑶输了他也不可能赢,但是,她赢了,把他丢下,在那个时候,就是对他的背叛。

  她几乎不会知道,在韩坡心中,她是那个背叛了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国之后,她写过很多信给他,一直写到11岁。在知道爸爸妈妈离婚的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靠着手电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他。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音。她没有再写了。



  起初,她以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经搬家;可是,她很快记起,韩坡的舅舅是个邮差。

  她渐渐相信,韩坡已经把她忘了。

  提到近况的时候,她才知道韩坡已经放弃了钢琴。

  “为什么?”她诧异地说。

  他耸耸肩:“就是不再喜欢了。”

  虽然他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赛挫败了他。

  她并不想赢,她家里有能力送她出国深造。她希望韩坡能够赢,那么,他们便可以一起去英国。

  她一直觉得韩坡比她出色。他家里连一台钢琴也没有,他平时用来练习的,是他舅舅买给他的纸印琴键,就是一种把琴键印在纸上的东西。他把琴键铺在饭桌上,弹的时候完全无法听到声音,只能想像。

  在那个寂静的世界里,他却奏出了最响亮的音符。他是个天才。

  她忽然对他感到无限地同情。

  “这又有什么可惜呢?毕竟,人生除了钢琴之外,还有其他。”他再一次耸耸肩,呷了一口咖啡说。

  李瑶问起他近况的时候,他很轻松的说,他现在帮朋友暂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觉得怎样?”她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说。

  多少年了?改变的不是李瑶,而是他。李瑶知道他在巴黎混过,于是问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猪脚餐厅?她去巴黎的时候,在那里吃过饭,有个来自波兰的琴师在那里弹琴,弹得不错。

  他无法坦白告诉她,那个时候,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厨房里洗盘子。只要他刚好走出厨房去,他们便会相逢。

  幸而,他错过了!

  曾几何时,他们只是隔着一个英伦海峡,却也隔着天涯的距离。

  “你不觉得像那篇评论说的,我是在卖弄色相吗?”她问韩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卖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点色相的!老师就比较疼你。”

  “异性相吸嘛!”

  “可惜你赶不及参加她的葬礼。”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他说。

  他们怀了一个早上的旧,那篇恼人的评论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跟整个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么?

  临别的时候,她叮嘱他以后要常常联络。

  “这次别再把我忘了!”她说。

  他不会忘记儿时那段幸福的时光。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当他和李瑶来到夏绿萍家里的时候,见到夏绿萍头上戴着一顶阔边草帽,臂弯里穿着三个救生圈,雀跃地说: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要上课了,我们去海滩!”

  夏绿萍驾着她那部白色跑车载着他们到海滩去,一路上,车里那台电唱机回荡着麦当娜的《像一个处女》,他们三个跟看音乐兴奋地扭动身体。

  在海滩附近的商店里,夏绿萍帮李瑶拣了一套粉蓝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条小鹿斑比的游泳裤。

  他们三个都不会游泳,于是各自坐在一个救生圈里,那是他们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们用双手代替船浆划水。

  后来,他们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瑶丢弃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在夜里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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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月光朦胧,在他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韩坡正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夏绿萍死后留给他的,美国存在心理学家罗洛·梅著的《自由与命运》。

  那天,夏薇把书交到他手里。他一直想,老师为什么送他这本书呢?她自己何尝不是摆脱不了命运的荒凉,最后孤单地死在她心爱的钢琴前面?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惊异地意识到夏绿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远处,朝他微笑,祝愿他重新了解命运的深沉。命运并非指偶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厄运,而是对于人类生命有限性的接纳与肯定,承认我们在智力及力气上的限制,并永无止境地面对自身的弱点和死亡的威胁。

  命运的精彩就是有种种限制,有勇气去冲破这些限制,便是作为一个人的自由。

  他曾经埋怨命运使他变成孤儿,然后,又夺去他的钢琴。他或多或少因此放逐自己,而今才发现那些并不是自由,而是逃避。

  夏绿萍虽死,犹在鼓励他。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孩子。

  比赛前一个月,夏绿萍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好使他可以用一台真的钢琴练习。输了那个比赛之后,他没有再到夏绿萍那里去。夏绿萍来找过他两次,他两次都躲起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一些什么。夏绿萍也没有再来了。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站在窗前,看着她失望地离去的背影。那天下着雨。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红伞,就像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样。

  她从雨中来,又从雨中去。这不是她的命运,而是韩坡自己的命运。他张开了翅膀却没有飞翔。

  16年来,夏绿萍的一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生命的弦线将断,她为他留下了自由之歌,只待他自己去吟唱。

  韩坡把书合上,想起他儿时拥有过的一套书,同样是礼物,而且,最后都成了死者的礼物。

  车祸之后,警察在他父母的尸体旁边找到一套书,那是一套共十二本的《姆明童话》故事书,芬兰作家朵·杨笙的作品。回程的时候,他的父母走上了另一条路,没能带着这份冒雨出去买的生日礼物回家。

  书的扉页上,有他妈妈的笔迹。

  给我亲爱的儿子:

  历险、迷失、挫折和泪水,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愿你生命中永远有童话和乌托邦。

  四岁生日快乐!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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