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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年轻的钢琴师弹完了一曲,走到了吧台前面的一张高椅坐下,点燃了一根烟。他看来是那么落魄,然而,比起他在祖 国波兰的生活,这里已俨然是天堂。

  一个女侍捧着客人用过的盘子打他身旁走过,钢琴师眯起了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对她扮了个鬼脸。她是他的女朋友,同样来自东欧。她朝他销魂一笑。

  那个女人把盘子拿到厨房,堆在洗碗槽里。正在洗碗的是两个年轻的中国人。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从后巷探头进来,好像找人的样子。



  “韩坡!”她喊。

  韩坡愣了愣,抬起泡在洗洁精泡沫里的一双手,甩了甩,洒落了一些水珠,走到那个门去。

  “很久没见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对女郎说。

  “你有信。”女郎从皮包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韩坡,说:“从香港寄来的。”

  韩坡把双手往牛仔裤上擦,接过了那封信。他并没有立刻拆开来看,而是上下打量女郎。

  “看什么嘛?”



  “你好像胖了!”

  “你才胖!”女郎靠在门框上,斜眼望着韩坡。

  停了一会,她说:“我在念时装设计。”

  “是吗?我赚到钱,一定来光顾。”

  “我做女装的!”女郎说。

  “那我改穿女装!”他咯地笑。

  女郎没好气地说:“我走啦!”

  女郎走了之后,韩坡蹲在地上看信。信是舅舅寄来的,告诉他,夏绿萍死了。

  韩坡站了起来,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裤的后袋,回去继续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叶飞问。

  叶飞从北京来。韩坡跟他认识六个月了,是很谈得来的朋有,或者也有一点同是天涯的情义吧。叶飞跟他不同,叶飞就是喜欢法国,做梦都想着来巴黎。韩坡喜欢四处跑。三年前,他从香港来巴黎,然后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荷兰,最后又回来巴黎,钱花光了,就打工赚钱,储够了钱,又再离开,是流浪,也是在浪掷日子。他已经许久没回去香港了。

  “我昨天也收到我哥哥的信,他在国内是有点名气的。他上个月刚刚横渡长江,是游泳过去呢!不简单啊!电视台都去采访他。他去年已经横渡了黄河,正准备迟些横渡长江。我看他什么时候再横渡英伦海峡来看我,就连买机票的钱都省回了。”叶飞说。

  “你知道猪为什么只有两只脚趾吗?”韩坡把盘子里一只吃剩的猪脚捡起来,丢在一旁。

  “管他的!”

  “只有两只脚趾,就是一只连着一支,一双一对啊!”

  “你胡扯什么?”

  “那就是连理趾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趾。”韩坡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韩坡低着头,自顾自苍凉地笑下去。

  下班之后,韩坡与叶飞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去看艳舞吧!”韩坡突然拐个弯去,说。

  “哪有钱?”叶飞跟在他身后说。

  “我请客!”

  “我来巴黎大半年了,还没有看过艳舞!”叶飞的手搭在韩坡肩上,一边走一边说。

  两个人来到舞厅,在舞台前面找了个位子。

  韩坡点了一瓶红酒,然后又叫侍者送雪茄来。

  侍者把一个雪茄盒捧到韩坡面前,里面放着几种雪茄。韩坡挑了两支“罗密欧与朱丽叶”。

  叶飞笨拙地吸着雪茄,摇摇头,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在厨房里洗盘子!”

  裸露上身的艳女郎随着音乐在台上跳着诱惑的舞步。韩坡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一支烟燃亮了往昔的时光,一种愁思从他心头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华虚度中消逝。

  那天,韩坡的妈妈把他抱在膝盖,将他那双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钢琴前面弹着她喜欢的歌。当他还是个婴儿,妈妈就喜欢弹琴时把他拥在怀里,鼓励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发亮的黑白琴键。她弹琴的时候也唱歌,歌声温柔而迷人。那一刻,母亲、孩子和钢琴亲密地融为一体。

  直到琴音的残响完全消失之后,妈妈把他放下来,告诉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

  外面大雨纷飞,他们开车出去,回程的时候在一条山路上突然加速时撞坏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两个人的身躯摔成了肉酱,再也回不了家。

  当天晚上,舅舅来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韩坡四岁的生日。

  很长一段日子,他没有再碰那台钢琴,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后来的一天,工人来把他家里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爸爸妈妈欠了一笔债,那是用来抵债的。

  舅舅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站在公寓的楼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两个工人把那台钢琴扛到楼底下,准备待会再抬到货车上。韩坡挣脱了舅舅的手,冲到那台钢琴前面,扯开 了盖着钢琴的那条布。雨淅沥淅沥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 弹着妈妈以前喜欢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条布把钢琴遮着,然后 抬上了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女人,撑着一把 红伞从雨中跑来,问他舅舅徐义雄:“这个孩子有学钢琴吗?”

  “没有。”徐义雄冷冷地说。

  夏绿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徐义雄,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兴趣让他学琴的话,可以找我。”

  “我们没钱。”徐义雄说。

  “我可以不收学费。”夏绿萍说。

  徐义雄没回答,随手把那张名片放在口袋里,拉着韩坡走。

  韩坡跟在他舅舅后面。走了几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绿萍优雅地站在雨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舅舅家里没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徐义雄找出夏绿萍的名片,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表示愿意让韩坡去学琴。

  在夏绿萍的公寓里,他第一次弹了妈妈常常弹的《遗忘》。那天,夏绿萍叨着一支雪茄,站在钢琴旁边,雪茄的味道在房子里流曳,醺着他的脸。

  韩坡和叶飞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长满栗树的长街上。

  叶飞突然很机警地跳过一条狗粪,一边走一边咒骂:“巴黎就是狗屎多!”

  韩坡走在前头,暗夜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像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窗外,漫漫长夜缓缓的月光,韩坡坐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地上,啃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卖剩猪脚,这是他在潦倒日子里最丰盛的食物。

  那个雨天,夏绿萍无意中从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他在对面那幢公寓的楼底下歇斯底里地弹琴。虽然琴声被雨声盖过了,但他的动作和音感震撼了夏绿萍。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键上,竟好像与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歌。她吃了一惊,告诉自己,一定要教这个学生。

  然后,她撑着雨伞跑来,在最苍茫的时刻,救赎了他。

  韩坡走到楼下拍叶飞的门。

  叶飞朦朦胧胧的来开门。

  “你有没有钱?”韩坡问。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叶飞在床垫下面翻出一叠钞票,那里有几百法郎。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要钱来干什么?”

  “回香港。”

  “你刚刚那样花钱,现在又问我借钱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请去看艳舞!”他咕哝。

  “你只有这么多吗?”韩坡一边数钞票一边说。

  “你还想怎样?”

  “我回去送一个人。”韩坡说。

  “又要交租,又要交学费,我哪来这么多钱?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银行拿好了,我户口里还有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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