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地走进厨房,煮了一碗炖蛋,端到他面前,说:
“我睡不着的时候,都吃这个。”
看他吃着那碗晶莹嫩黄的炖蛋,她心中的月亮也浮上了湖面,映照着一个良夜,一条金鱼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在医学院的课室里,徐幸玉呆呆地透过眼镜注视着窗外的远处。她上一次见杜青林,已经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他对她好像忽然冷淡了许多,近来常常推说工作太忙,没时间跟她见面。每次她想去宿舍找他,他都说很累,叫她不要来。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更少了,而且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惹了他讨厌。同他一起的日子,她总是不知道怎样爱他才是对的。她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他。她从没如此复杂而又诚惶诚恐地爱着一个人。她在他面前手无寸铁,惟有一片赤诚。只有一片赤诚,是多么的单薄和危险?
然后,她又安慰自己,别太过胡思乱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体谅,她又有什么资格爱他?
可是,如果他是爱她的,即使多么忙,多么疲倦,也会渴望见她吧?为什么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他会不会已经爱上了别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舍去?
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着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时,要旁边的同学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过神来。
“徐小姐,你在吗?”老教授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她眼角闪耀出一滴泪,难堪得抬不起头来。
夜里,她去按了杜青林宿舍的门铃。他睡眼惺忪地走来开门,看上去很疲倦。
“你为什么会来?”他皱起眉头说。
“我有功课想问你。”她怯怯地回答。
“现在?”
他让她进去。然后,他坐在床边,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想问些什么?”
她站在门后面,望着他,嘴唇在颤抖。她男朋友突然像个陌生人似的,对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可是,她同时又看见他的确是累成那个样子,她不由得责备自己的自私。为了证实他的爱,她竟然在夜里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经几天没睡了。
“对不起,吵醒了你。”她结巴地说。
他没回答,坐在那里,像南极一样遥远。
她把身上那件大衣的钮扣一颗颗松开,褪到脚边。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朝她抬起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她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变成一个荡妇,裸露在他面前,任由发落。
他离开了床,来到她身边。她的身体在哆嗦,凄凉地朝他微笑。
他抚摸她的面颊,怜惜地抬起她低着的下巴,好像是责怪她太傻了。
“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说。
她的裸体使他充满了激情,他把她抱到床榻,吻她身上那双他曾夸赞像个小山似的胸脯,一边解开自己裤子上的钮扣。
她抓住他的胳膊,问:
“你喜欢我这样吗?”
被情欲支配着的男人,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可以穿成这样去跟别的男人约会吗?”她用一种放浪的语气说。
他好像被激怒了似的,用力地摇头,然后,吸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幸福地笑了,为自己能够再次激起他的妒忌而感到安全。
早上在杜青林身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到杜青林跟电话那一头的外婆聊天。他外婆最近在学电脑,杜青林帮她置了一台电脑,她迷上了电脑游戏。杜青林像哄小孩子似的,叮嘱她不要太晚睡觉,也别忘了每天吃血压药。她有血压高的毛病。
她趴在他的肩头,抚弄他的头发。那一刻,她多么渴望自己是他的外婆,或者成为他的孩子。那么,她便有权要求一种永无止尽的怀抱,惟有死亡才能够把他们隔绝。
在骨肉之情面前,爱情,突然显得多么的飘泊与寒伧?
她爬到他身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蜷缩在他的胸怀里,说不清的依恋。他挂上了电话,说:
“我要上班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脸却仍然抵住他的胸膛,心里隐隐地抱着一个希望,希望雨过天青,一切又回复到从前一样。
离开宿舍房间的时候,她在大衣底下穿了杜青林通常穿来睡觉的一条黑绿色棉布短裤,把她的依恋,带在身边。
顾青从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这种仰慕从来没有溢于言表,而是藏在心里。顾云刚是拿奖学金进剑桥医学院的。毕业之后,他没有回来香港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医生,而是回去中国大陆,在北京医学院里教书。那个时候,他只有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书。他住在一问破屋里,每天踏单车上学,过的是几近清贫的生活。这种选择把他父亲气得半死,父子俩有许多年没说过一句话。
然后有一天,他放下手术刀,响应内心的召唤,回到家族的银行,担起作为一个儿子的天职。他离开了北京医学院里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个大家闺秀,生儿育女,履行人生的责任。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银行家,再也提不起手术刀。
童年时,顾青跟爸爸很亲。爸爸会把他放在肩头,父子俩在他们家那幢别墅后面的海滩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显得扫兴的时候,爸爸说:
“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
这种亲爱的父子情,随着他的长大和爸爸对他的期望而有了距离感。于是,他转向了母亲,深信那个怀抱更慈爱和无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终于,他考上了剑桥。在伦敦,他选择了最朴素的生活,尽量不用家里的钱,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这或多或少是对爸爸的叛逆,而同时也是对爸爸的致敬。他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认识了李瑶是幸运的,然而,与李瑶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为了李瑶,他放弃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责任和天职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这天晚上,家里的女人都出去看戏剧了,《孤星泪》正在上演。现在,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吃饭。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蓝色呢绒的拉链外套,说:
“你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说,“有八、九年了。”
“当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剑桥之前,你祖母送给我的。”顾云刚怀旧地提起往事。
然后,他又说:“多亏那件大衣,我才没有冻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尔山羊毛作衬里的大衣,是我当时惟一值钱的身家。”
顾青笑了。
“你像我。”顾云刚轻轻地说。
顾青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爸爸说的话振奋着他的灵魂。能够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这句话也同时唤起了他心底的内疚。回来香港之后,他虽然在银行里工作,却没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点方便去为李瑶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瑶能去德国,那么,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从老花眼镜的那张脸,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看到了自己这许多年的逃避是多么无情和怯懦。而爸爸却一直在等他。
然后,儿子夹了一片肉给爸爸。
“喔,谢谢。”顾云刚慈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