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罪之二,在于人力抗天,一意孤行。胁君皇在意之人,以迫君皇就范。”
蓝发君皇一凛。他没料到宰辅竟如此干脆的承认玥失踪是他所为。
“臣罪之三,在识人不明。将一腔真心,枉托沟渠。”老人一叹,仿佛不胜感慨,“若是康靖王爷愿意接受臣的建议,如今早已兵临城下。如何还能让君皇加派监军,再得先机?至今,臣已知天命难违,非人力可挽。”
这些都是之前濮阳柔羽向他解说过的。蓝发君皇也并不为内容惊讶,只是诛心之语平静说来,听来格外有一份惊心动魄之感。蓝发君皇也不去说些如何敢于冒犯天威的虚话,平静著神情,听他说完,才接口道,“宰辅是国之勋臣,纵使行有所失,朕也不欲加罪。朕今日前来,就是希望能与宰辅剖心相见。你既知天命难违,非人力可挽,又何必捍格?自此安心荣养,百年之后,朕仍为你立祠,入圣贤阁供奉。”
老人泛出油光的眼眶疲累得像要阁起来,却是笑了,“听说陛下将濮阳柔羽监禁了?”
“是。三日后斩首示众。”
“为了换回镜人吗?”
蓝发君皇只是一笑。
“看来君皇并无意真杀濮阳柔羽啊!”老人向后一仰,干瘦的身躯缓缓落进椅背里,“论濮阳柔羽的罪行,早该问斩,君皇一意护持,非国之幸啊!”
蓝发君皇微掀唇角讽刺了一句,“濮阳柔羽原本无意出仕,是朕勉强他的。”
“呵呵。”老人低声笑了起来,“看来还是老臣的罪过啊!”苍白的发丝揉搓在椅背上,自梳理的整齐的发髻上翘翻出几丝不驯的发。老人勉力抬起混浊的眼珠,望了蓝发君皇一眼,叹道,“那么见识过濮阳柔羽的才华的陛下,在此事过后是否还能弃濮阳柔羽不用?”
一瞬间老人的眼里闪烁著危险的光芒,蓝发君皇微眯起眼,回视著他,坚定的说道,“是不能。朕若弃他不用,岂只有‘可惜’二字?”
“那臣也只有厚颜请君皇斩了他了。”
蓝发君皇凝视著他。
“玥已经离开康靖王府,正向著皇城而来──在臣的下属监视之下。”
蓝发君皇一震,神色已经变得凌厉。
“臣只求斩杀祸乱朝政的濮阳柔羽,还朝廷之前的清宁而已。”老人一顿,安适的微笑著,勉力支起残弱的躯体端坐,“三日后,濮阳柔羽若是不死,那么臣的下属就会杀了玥。”
“你!”蓝发君皇霍地起立,紧捏的手心里已经气劲凝聚,“你既然执迷不悟,那么朕也能当场格杀了你!”
“老臣早已是濒死之躯了,也不留恋这一时半刻。”老人微微一笑,沉静安详。“臣猜想会有人搅乱刑场,午时三刻未必能顺利行刑。臣给下属的期限是未初一刻。”
“朕记住了。”蓝发君皇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看著他,“不愧是当了百年宰相的人──若是玥有任何损伤,朕会要你九族陪葬!”
※※※
大牢内,濮阳然介一路打躬作揖好不容易才到了牢房前。监禁濮阳柔羽的是单人牢房,一路警备森严,看也知道要逃狱是绝无可能的事。
濮阳然介隔著铁栏杆,一眼瞥见自己的儿子还像往常在自个儿书房一样,坐倚在墙边,曲著一脚,撑著头,合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神色,倒也还红润,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儿,一边放下了心,一边又提著心:都要被处决的人了,怎么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啊!天生的聪明脑袋就不会用来救自己吗?
“羽儿!”濮阳然介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掉下泪来。
濮阳柔羽像大梦初醒一样,陡然张开眼来,惊喜的唤道,“爹,您来了!”赶忙就下了炕,一边翻找著小木桌上压著的一小块折叠好的纸张,拿著就快步前来,递了出去。
“这是?”
“请爹代孩儿转交给长老。”濮阳柔羽微抿著唇,笑容有些儿忙急。他虽然给自己预留了后路,可恩师一定会杯葛,能不能成事,还得看天意。
“这什么?交给长老就可以免了羽儿一死吗?”濮阳然介一听是要交给长老,而不是给君皇的信,已经担心得两道眉毛都要皱在一起,“皇榜告示已经贴得大街小巷都是,从各处领地来的贵族现在都集聚在城里等著看你人头落地,长老一般都不管事的,这、你不求求君皇吗?”
“无妨,爹,您别担心。”濮阳柔羽勉强微笑著安慰,他心里其实也只有六成的把握,“君皇也并不想杀孩儿的,要杀早就杀了,还等到现在吗?”
“羽儿啊!”濮阳然介哀声叹了口气,“自古出事时都是这样儿的,打仗败了,将军能叫副将顶罪,副将就能再叫下头的顶;出了贪污渎职的罪儿,哪次揪了大官出来?还不都是些冤大头?爹几次给君皇上折子,都没有批下,想见君皇也没有一次照准的……君皇摆明了要你来担罪,你还硬挺得这样?上个罪折,自愿职官什么的……羽儿文章不是很厉害的吗?”
“爹!”濮阳柔羽既感动又不觉好笑,眼帘一垂差点红了眼眶,赶忙扬起唇角戏谑道,“大不了您还有个儿子嘛!”
“唉,你……”怎么只有这种时候才像以前那个活泼的小羽儿啊~濮阳然介嘀咕著喃喃抱怨道,“你小弟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瞧见,也不知道是给人家招赘了还是醉到哪个温柔乡去了?你出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忍心不回来看看!”
“别这样,少仲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濮阳柔羽温和一笑,他相信末鬼不致于对少仲不利的。只不过算算时间也太久了,出了什么事吗?濮阳柔羽微一敛眉,复又笑道,“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唉,羽儿啊……”如果早别管玥大人的事,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吧,这信爹会给你送去。”见了长老,看能不能再给羽儿求点情?好歹羽儿也是为了他们养大的玥大人才走到这个地步哪!濮阳然介抬起头来哀怨的盯了苍白斑驳的墙一眼,依依不舍的用力握紧儿子的手,“你要多保重,爹再来看你。”
“嗯。”濮阳柔羽用力回握著,忍著眼眶里一劲儿酸热的感觉,笑道,“爹也多保重。”
※※※
“好呦!”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吆喝,“斩得好、斩得好啊!”
“唉啊,李大哥,你好歹也给咱乡亲解说看看嘛!这告示上,写的什么啊?”
“濮阳柔羽要问斩啦!”被称做李大哥的粗大个儿抚掌笑道,“就在明儿午时呢!”
“咦?濮阳柔羽!是那个濮阳柔羽吗?不是才刚升了宰相,还把王大人给捣弄下来那个?君皇不是还给他迷得七晕八素的吗?”
“嘿。说到底,还是老相的功劳!”一个看来刚刚风尘濮濮赶回来的生意人说道,“这告示咱昨儿个就在城里看过啦,这里地方小,迟了一天才贴到我们这里来。城里人都说,是宰辅老大人抱病求见君皇,才定了濮阳柔羽死罪的!”
“喝!果然还是宰辅老大人关心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那个濮阳柔羽什么东西,才上任多久?什么都给他搅弄得一团浆糊,连外边不管朝廷里事的安生大爷们,也都巴巴的赶来观刑,说是不杀濮阳柔羽,大军就要跟著开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