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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健做梦似地听着方丹平静的叙述。林达海密切地注意着他,怕他受不了刺激,犯心脏病。但文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一个多年的疑团解开了,他不知是忧是喜,是悲是怒。他突然想到,现在西平和他的女儿白蕙结合的障碍倒消除了,甚至感到一阵高兴。

  方丹向在座的三个人点点头,说:“谢谢。我讲完了,心里畅快得很。但我有一个愿望,”说着她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口对口地喝起凉水来,喝了一大口,抹一抹嘴发出一声惨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她说得好奇怪。林达海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好,她可能……,立刻上前去夺方丹手里的凉水瓶。

  “来不及了,”方丹高举起凉水瓶向一旁躲闪,“下楼来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让我说完话,安安静静地去吧。”



  白蕙与丁文健都惊叫起来:“丁太太”、“方丹!”而林达海则已奔到桌边,迅速地拨电话要急救车。

  方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挣扎着说:“文健,请你一定答应我,将来西平和白蕙结婚时,西平仍旧算是你的儿子,恒通的继承人。白蕙给你做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告诉西平,我对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么爱他。我最后的这个要求,正是为了不让他今后无法做人。如果有人听说过他们俩是兄妹的事,就说是我当初为了阻拦西平、白蕙要好,故意这么说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听着,木然地点头。白蕙和林达海则感慨地想:天那,真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女人,临死前,还把一切想得那么周到。为了儿子,她真是费尽了心机。他们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觉得一阵晕眩将要笼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马上就要进入无何有乡,马上就要与喧闹的给过她快乐也给过她苦恼的人世永别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象握着一坨冰。

  “告诉西平,”方丹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他。我欺骗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见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见他一面……”



  她的双眼慢慢地合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躯体变得象一根羽毛,在空气中飘浮起来。白蕙惊叫着想托住她,可是哪里托得住。文健和林达海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住她大声呼叫起来。

  这时,叮当叮当的急救车的铃声,已由远而近地来到丁宅大门口。

  白蕙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但此刻她不是为自己而哭,她眼看着一个生命,一个那么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即将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对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她真想责问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爱也会造成死?”

  严冬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又一个春天随着燕子的南归悄悄地到来了。

  继宗看着自家屋檐下那窝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里充满了喜悦。

  在妹妹的帮助和张妈的指导之下,继宗已把婚事准备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毕业,他就要亲自到乡下把姑母接来,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继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诫妹妹:婚礼没有举行之前,切勿到处张扬。继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办不误。

  这段时间,继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经很自然地进入一个善于体贴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纳入他照顾关怀的范围。

  白蕙就象个机械人那样忙着。她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按学院规定,论文必须有中文、法文两种文本,需要自己翻译,自己打字,否则评审老师是不看的,答辩也就无法进行。于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机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搁在手袋里带来带去,以便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抓紧时间打上几页。有好几次继宗去看她,都见她在用冻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着键盘。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温厚的大手里焐着,真是心疼极了。

  继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气,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凄怆。她怎么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树白的儿子,因此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这件事告诉他。每次要开口,一想到他那严重的心脏病,就又咽了回去。说实话,她宁可继宗对她马虎些,不要那么关切,不要那么常常地来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讲归不讲,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复复地思量呢。如果早一点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事情又何至于此呢?本来自己之所以答应与蒋继宗结婚,一面固然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结婚的消息后,也许会重新回到上海来。那时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称——倘若真是同父异母兄妹,又有什么办法——也总可以再见到西平,再听到他说话,自己也就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真相大白,当初横亘在西平和自己之间的那道障碍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已答应了继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来,又将如何呢?而且林医生不是说他正设法在同西平取得联系吗?西平知道了这一切,能受得了吗?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静得下来?

  她多么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现,听她倾诉心中的苦闷烦恼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个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吗?为什么总也不飘然而来呢?

  江南春早,这真不是一句虚话。转眼之间,柳丝己见绿意,风吹在脸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学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毕业考试,论文答辩的日子已经公布。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学士帽,拍出一张一本正经的毕业照,白蕙的心里百感交集,这四年艰辛而又不平静的读书生活,终于有了结果。然而,当初含辛茹苦送女儿进大学,一心盼着女儿学成就业的母亲,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当初盼着她毕业后共结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个星期六,白蕙从学院出来,不想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转着,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进了弄堂口,远远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着灯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帮自己收拾房间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言传的预感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谁呢?会不会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脚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赶到家门。

  她“咚咚”地跑上三楼,气喘吁吁地一把推开房门,不觉怔在那里。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咙里却被一团棉花塞住,叫不出来。她想笑,不听话的眼泪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她浑身颤抖,连手里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欢叫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脸上立刻落下雨点般的狂吻。

  白蕙用两个小拳头擂鼓似地敲击着西平,任热泪纵横乱流,抽抽咽咽说不出话来。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别说话,别说。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什么都知道。我们的灾难已经过去,我们的幸福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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