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海一见顾会卿就说:“顾老先生,还记得我吗?”
顾会卿打量一下林达海说:“记得,记得,前些年先生曾专程从上海来找过在下,询问方树白当年病情。”
白蕙一听,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这位老先生记忆力非常好。但愿他不会因为久居世外桃源、不食人间烟火而忘却纷繁杂乱的俗人细事。
“那么,顾老先生,请您认一认这一位,”达海把身后的白蕙推到顾会卿面前,“您能猜得到她是您哪位故人的女儿吗?”
顾会卿退后一步,略微眯起眼睛,细细地看着白蕙的脸然后又打量着她的身材,白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羞怯地笑了笑。
顾会卿忽然仰面抚掌大笑;“姑娘,老夫正自疑惑,你这一笑,我便完全肯定了。你是……白蕙!”
顾会卿的话,不但使白蕙,而且让林达海也大为吃惊。好一位活神仙,他不仅认出白蕙是吴清云的女儿,而且还准确无误地叫出白蕙的名字。
“你和你母亲形容仿佛,特别是笑模样儿,可谓象极,”顾会卿说,“你母亲好吗?她怎么不来,我们多年没见了。”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白蕙低眉答道,“她长年患病,终于不治,是几个月前病逝的。”
顾会卿脸上露出一丝怫郁悲怆之色,许久未出声。
等他的神情渐渐平静,白蕙开口问:“顾老先生,您很熟悉我妈妈,是吗?”
“岂止熟悉令堂,我也熟悉你呀。”顾会卿说。
见白蕙与林达海一副愕然不解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请跟我来。”
转过一道屏风,来到一间不大的内室,顾会卿对白蕙说:“今日我要讲句老话:姑娘,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呢。”又指着墙上挂的一个墨绘的老妇人遗象:“拙荆曾为 你接生。而你的名字‘蕙’,还是老夫所起。”
“是吗!”白蕙惊奇地问,别有一番滋味地打量一下这间不大的屋子。
顾会卿点点头:“当时你母亲非要在下给你起名。我对她说,你那么喜欢兰花,何不给女儿取个单名‘蕙’字”。
听顾会卿这一说,白蕙初见这位老者那点儿陌生和拘束感都已烟消云散。她象面对一位能证其前生、料其来世的先知一般,对顾会卿充满崇敬和信服。她低声问:“顾老先生,能否请您告知我的身世来历。我母亲何以在贵宅生下我呢?”
顾会卿没有马上答话,却将手一伸,笑道:
“来,来,先请回外屋坐——此事说来话长!
三人回到外屋坐定,顾会卿吩咐家人泡上茶来。平时很有涵养、极懂礼貌的白蕙,见顾会卿慢条斯理地喝茶,急得如坐针毡。
半晌,顾会卿开言道:“姑娘,你所要问者,当由汝母相告,怎地却来问老夫?需知积年公案,涉及人多啊!
这时林达海说话了:“顾老先生说得好。我也是医生,懂得医德。有关病家隐私,医生不能随便泄露。只是今天白蕙姑娘前来请教,实在是不得已啊。”
顾会卿喝了一口茶,道:“请道其详。”
于是林达海将白蕙近日遇到的一连串难题与疑点,以及与自己商量决定来寻顾会卿的原委,简述一遍。
顾会卿认真听完林达海的话,沉吟有顷,看着白蕙说:“这么说,王竹茵,哦,这是令堂尊讳。她本来是要把一切告诉你的。而且事关两个青年人一生幸福。那么,我今日所言,就算是完成你母亲遗愿吧。”顾会卿开始娓娓地追述往事。他边忆边说,边说边忆,常常倒过去补充,或回答白蕙的插问。
还是从方丹的出生说起吧……
方汝亭的妻子在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后,不到十来天就发高烧去世。汝亭看着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心疼这个出生才几天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不放心把她托付给陌生人。
这时,一贯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是他们方氏家族内的一个远亲方有财说:“老爷,我女人生产后刚满月,奶水很好,让她来奶这个孩子吧。她会象嫡亲母亲那样疼爱这孩子的。”
方汝亭让有财马上回老家去接老婆、儿子。
果如有财所说,他女人一见小方丹这个粉雕玉琢般漂亮的娃娃,就爱得不得了。从此,她不是一边一个,同时奶着两个孩子,就是先把方丹喂饱拍睡,然后再来奶自己那饿得哇哇直哭的儿子小喜子。
方汝亭让打扫出一间上好客房,安排好各种家具,让有财一家和方丹一块儿搬进去住。
一张大床,有财娘子睡在中间,左右两边是两个孩子,有财另搭铺睡在旁边。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睡在一起,玩在一起,吃着同一个女人的奶,慢慢长大了。
方家上下人人捧着这个大小姐,有财娘子更是把她宠坏了。小小的孩子在家里说一不二。唯有奶哥哥的话,她却是言听计从。
方丹和只比她大一个多月的小喜子长到六岁,方汝亭之父方志祜偕夫人从法国回来述职休假。方丹凭其漂亮、聪明、机灵,把祖父母完完全全迷住了。两个月下来,方志枯夫妇再舍不得离开这个唯一的孙女儿。
他们向方汝亭提出,要把方丹带往法国,理由是在那里可以接受新式教育。方汝亭体谅父母在国外的寂寞。再说,他当时开厂、做生意,事业正兴旺,成天在外忙碌,又准备讨一房姨太太生个儿子,因此便痛快地答应了。
谁知临到要走那天,方丹竟滚地大哭,拉着奶妈和奶哥哥小喜子不肯撒手。
没有办法,方志祜只好推迟起程,让奶妈快作准备,带着小喜子跟方丹一起动身。他想,这样也好,方丹有个熟识的小友作伴,刚到一个陌生国度,不会感到太寂寞。而奶妈则正好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生活。
于是这位方老太爷亲自给小喜子取个大名叫方树白,把他以侄孙名义与方丹一起带到法国。
树白与方丹到法国后,先是在同一个法国教师的辅导下学法语,一年后两人一起进了那儿一所贵族学校。课余时间,又一起学钢琴、学绘画。
大小姐方丹无论学什么都赶不上她的奶哥哥,那个实际上半是随从半是侍读的树白。树白天赋之高、感受力之强,使那些法国教师也惊叹不已。
方志祜也很喜爱树白。一方面树白给他争了面子,另一方面在他表率之下,方丹也颇有进步。方志祜庆幸自己当初决定的英明。
光阴荏苒,一晃八年。方志祜告老还乡,带着家人回到上海,买下西摩路一片地基,盖了82号的房子,与老伴和方丹、树白一起定居在那里。
此时方汝亭的姨太太因六、七年未生育,两人感情又不和,离异了。方汝亭便也搬到父亲这里来住。
没多久,方志祜老两口相继去世。汝亭遵照严命把后花园的那座灰楼给有财一家,并把树白当作儿子一般对待,准备将来把他与方丹都送往大学深造。方丹和树白仍在一起上学,一起玩耍。
两人长到十七岁,树白仪表堂堂,英俊儒雅,聪明而多才。方丹亦成为一个出众少女,美貌热情,风韵楚楚。两人从小同起同坐,彼此从无拘束。刚懂事时即在法国长大,没有受过传统礼教之约束,倒沾染不少法兰西民族放诞风流的习性。家里人只把他们看作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也并不防备,更不限制他们的接触。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耳鬓厮磨的青年人焉能不从兄妹情谊发展为男女之爱。特别是方丹正值怀春年龄,更兼性格奔放,对比自己稍大而英伟不凡的树白自然是温柔缱绻,依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