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铺着雪白台布的长餐桌上放着鲜花,女佣们正在摆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见,一个五十出头,身穿考究西装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发里。一张清瘦的脸,身材胖瘦适中,显得干练。他就是丁文健吗?
那男子显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没有说话,却一下子就那么专注地端详起白蕙来,仿佛白蕙使他想起了什么。
白蕙逡巡着,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来。他那盯着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着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尴尬,但又不知如何避开这眼光。他们还不认识,她既不便贸然上前,又不好马上走开。
幸好方丹过来解围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声“文健”,但那男子竟毫无反应。于是她走过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声音,指着白蕙说;“文健,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师白蕙小姐。”
丁文健这才清醒过来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唔,白小姐,请坐。”
方丹又转身对白蕙说:“白小姐,这是珊珊的父亲丁文健。”
白蕙礼貌地鞠躬,问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时已恢复常态。他声音不高,但却很威严地说:“白小姐,来这儿有两个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听我太太说,你工作负责,珊珊的学业有进步,我们很感谢你。”
“丁先生过奖了。”白蕙低着头轻声说。
丁文健不再说话。
这时,正好丁皓由珊珊搀着走进客厅,文健便站起身来迎着老父走去。他一边把丁皓引向一张沙发,一边说:“父亲,你还记得宋怀义吗!这次在巴黎见到他了。”
“宋……怀义……哦,宋凡礼的二儿子?”
“对,他在驻巴黎的使馆供职,要我问候你呢。”
“难为他还记挂着。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父子俩交谈起来。珊珊无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边,轻轻叫她一声“蕙姐姐。”
白蕙拉着珊珊的手,坐到一边去。她想,丁文健对她的“接见仪式”大概就算已经结束,其实倒也简单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过来,见白蕙想站起来,赶紧伸手示意:“别客气,白小姐,坐。”她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珊珊,来,让妈妈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边,伸出小手。
“啊,不够干净,”方丹笑着说,“去,让五娘给你仔细洗洗,马上要吃饭了。”
珊珊去后,方丹才对白蕙说:“白小姐,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听。她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就是方丹不开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住。
“白小姐,我不在家的日子让你多费心了。”
白蕙静静地听着,心想,这当然是照例的开场白,客套话。
“现在我们回来了,”方丹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可是,我身体不好,需要养病。再说,珊珊很喜欢你,她的学习与练琴也离不开你,所以,我想请你继续留在这里,以便照顾她。”
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单单指继续当珊珊的家庭教师,还是包括住在这里?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们原先说好,暑假期间,您不在家的时候,我暂住府上。等您回来,至迟到开学,我便要住回学院去。当然,我可以象从前一样,每天来教珊珊小姐。”
“哦,方才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请你开学以后还是住在这里,这样与珊珊在一起的时间可多一些,工资则跟暑假时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说不清听了方丹这番话后是什么感想,她一时想不透,这位向来说话简洁明了的太太,为何今天说得含混而犹豫。是觉得要自己开学后仍留住在这儿难以启齿呢,还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来不太情愿?
但无论如何,方丹提出的条件是诱人的。
白蕙迅速地盘算一下自己的情况:开学后不住校而住在这里,除了自己辛苦些,对照顾妈妈倒是一样。因为按学院住校生规定,每周只能周末回家。而住在这里,工资可以加双倍,再过几个月,妈妈的住院费也许就积攒得差不多了。何况……何况……西平……她多么渴望能常见到西平,至少,不能让他回家后因为她已离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着白蕙的脸色,见她不开口,便说:“反正不急,明后天答复我也行,白小姐。”
这倒促使白蕙下了决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方丹说着站起身,去吩咐陈妈开饭。
白蕙从来没在丁家吃过如此别扭的饭。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声和偶尔响起的让菜声。爷爷平时吃饭总爱说说笑笑,今日也闷声不响。还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顾吃妈妈夹给她的菜,而不象平时那样要这要那的。两个女佣站在身后,一本正经地侍候着,端汤、上菜、盛饭,一律都是脚步轻轻的。因此尽管席上菜肴相当丰富,白蕙却吃得无滋无味。
她这才明白,她和爷爷、珊珊以及后来西平在家时,四个人吃饭的样子和气氛,并不合乎丁家的规矩,大概今天这模样才算跟丁家的身分、地位、以及修养相称?
幸好这位丁先生丁大老板并不常回家吃饭。而只要他不回来,他太太也就不会下楼来吃饭。但愿这样难受的场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仅从冷眼观察中,就可以断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见面时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样子,瞧他在饭桌上不时转脸细觑白蕙侧影的神态!
方丹心里当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么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忆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烟。可是如烟的往事并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里一定会留下某种印记。到时候,那些平日里虚无飘渺、不知所在的烟雾,就会聚拢来,构成一幅影影绰绰的画,勾起你心头不灭的回忆。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难以逃脱这种必然是痛苦的回忆。
她没有估计错。二十多年的夫妻毕竟不是白做的,异常灵敏的直感也并没有欺骗她。
丁文健确实在自己的卧室里难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复好几回。后来干脆趿着皮拖鞋在屋里踱起方步来。
她和她为什么如此相象?而且竟那么巧,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的布旗袍,连打扮都活脱相似。
难道真和她有什么关系?
天下有那么奇巧的事吗?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从不吸烟,而且一向最怕烟味。今天却忽然烦躁得想抽一支。他翻遍自己房里的抽屉,找不到一包烟。只好到方丹那里去讨。
方丹一句话也没问,就从考究的镂金烟盒中抽给他一支烟,并用打火机帮他点着。
不久就听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来,时紧时松地咳。
陷在自己喷制的浓浓烟雾包围之中,文健打开一瓶法国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变得晕乎乎、昏陶陶起来。
如烟的往事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个饮得烂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