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宗正要再说,继珍看到父亲来了,乖巧地跑过去,亲热地扶着他走向沙发,一面撒娇告状道:“爸,你看,哥哥是爱上白小姐了,干脆你下个帖子,把白小姐娶过来,好让她成天管着我,好让我跟她学,……再说,我也该有个嫂嫂了!”
“爸,你别听小妹胡说……”继宗忙不迭对父亲说,脸涨得通红。
蒋万发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妈递过来泡着碧螺春新茶的小茶壶,不忙讲话,却很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兄妹的争论。这位早年丧委的男子,最珍惜这充满融和气氛的大伦之乐。他那慈爱的眼光轮流地落在兄妹俩脸上、身上。
继珍向来是无理强三分,得理不让人,见哥哥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仿佛抓住了继宗什么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绝地向蒋万发数落起继宗如何在她面前夸赞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总要到自己房里转转,和白蕙说几句,如何只要时间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继宗没有妹妹嘴巴伶俐,又从来总是让着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讲。
听着听着,蒋万发笑吟吟地问儿子;“继宗,是这样吗?”
继宗倒不否认,答道:“我想,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先生,应该的。”
万发点点头,道:“是啊,据我看,继珍几个月来进步不小,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继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这个学生啊,白小姐可费了心啰……”
“你看,爸,”继珍立刻截住,反攻过去,“哥哥又在夸他的白小姐了!”
继珍的调皮淘气逗得万发很开心,他用手指指继珍,笑着说:“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厉害啊,”随即转向继宗道:“白小姐家境况不太好,既然她教书认真,我们待人家要尽量丰厚些。”
“知道了,爸爸。”
蒋万发喝了口茶,说:“继宗,前几天我收到你们扬州姑妈的信,还特意问起,说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该说亲了……”
继珍不觉拍起手来,“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别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胆去追白小姐吧!”
继宗却只是呐呐地答应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妈已把饭桌摆好,招呼他们吃晚饭了。
蒋万发从沙发上刚站起,不觉轻呼了一声“哦哟!”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后腰。
继珍忙跑到父亲身边,一手轻捶着父亲的后腰,一手扶着父亲的胳膊向饭桌走去,并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实在太辛苦了,几乎天天要熬到十点多才回家,你看,腰疼病又犯了!”
万发笑嘻嘻地说:“今天不就回来得很早吗?”
继珍说:“那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你这样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过几天就好了,西平就要从法国回来,那时我的担子也许会轻一些。”
“西平要回来了?”兄妹俩同时问。
“是啊,你们不知道吗?”万发说,“继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吗?他没告诉过你?”
“已经好久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也许他太忙,又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去西欧几个国家考察,还要帮他爸爸筹备恒通公司在法国新设的展览中心……”
“哼,也许是在巴黎玩昏了头!”
见继珍又嘟起了嘴,继宗说;“不会的,西平是个事业型的人。”
“是啊,他是个有出息的人,老爷和老太爷对他都抱着很大期望呢!”万发也接着继宗的话说。
可是仍说服不了继珍,她固执地说:“那他怎么老不来信?再忙,写封信的时间总有的。要晓得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人是会变的呀!”
“那,”继宗把双手一摊:“谁知道呢,还是等西平回来,你亲自去问他吧。只怕等见到他,你就高兴得把要问的话都忘了呢!”继宗总算捞到了一个“反扑”的机会,逗着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于蒲石路的学院与大沽路吉庆坊18号蒋宅之间来去,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说实话,继珍不是个笨学生,有点基础,也还用心,可就是颇有点急功近利。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语,特别是法国上流社会各种交际场合的应酬语言。前几天她又突然心血来潮,要白蕙开列一张法国著名小说的书单,把书名、作者用法文写下来,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知道继珍的脾气,照做就是了。这些法文小说白蕙都读过,因此她很快就把书单写好了。
这一日两人正在继珍房间里上课。继珍在用法文拼读背涌着那些法文小说的书名,白蕙边听边纠正着。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继宗走了进来。他和白蕙打了一个招呼,满怀欣喜地问:“怎么,白小姐,你已经在教珍珍读这些小说了?进度真快啊。”
白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继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念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继宗当然不相信继珍已经读了那么多,他在心里大大地对继珍的话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无惊奇地问白蕙:“你用了什么速成教法?才两、三个月她就能读原版小说?”
继珍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就会说我笨,不用功,什么也学不会,怎么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会了?”
继宗见白蕙一直没开口,不觉把饱浸着敬佩的探询眼光停留在白蕙脸上。
白蕙这才笑着说:“继珍小姐和你闹着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书名的拼读,这是我们临时添加的……”
听白蕙的口气倒好象很抱歉似的。继宗拍了一下继珍的头:“调皮!光会念书名看不懂书有什么用!”
继珍说:“怎么没用?西平家里有满满一柜子法文原版书。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读一本小说。我问她书名,她用法文一念,叽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继宗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临阵磨枪,现买现卖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
白蕙在旁说:“其实,不少法国小说现在已有中译本,继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学院借几本来。”
“我看算了,”继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砖般的书吗?”
继珍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珠一转,瞪她哥哥一眼 道:“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都是你来捣乱。算了,我们不念了,我去让张妈买点儿点心来。”
继珍说着就朝外走,一面背着白蕙向继宗睒眼做鬼脸,一面大声说:“白小姐,你再坐一会。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高跟皮鞋的橐橐声一路远去。白蕙朝开着的房门望望,笑着对继宗说:“我看,你对继珍小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继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从小让她,让惯了。”说着,他拿起书桌上刚才继珍在念的那张法文书单,问:“白小姐,这些是你读过的法文小说?”
白蕙点点头。
继宗说:“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绍几本给我看看吗?”
白蕙记得继珍告诉过她,继宗是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很好,想不到他还能读法文,而且对法文小说有兴趣。他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很随便地谈起来。他们谈到巴尔扎克,谈到莫泊桑,谈到乔治·桑,谈到司汤达的《红与黑》、梅里美的《嘉尔曼》,甚至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白蕙发现,继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扫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谨口讷,变得放松自如,甚至相当诙谐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