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乔这才恍悟,纵然有任何约定盟誓,她既没替他生下一子半女,一切便全都不算数。
可是,是谁跟她说过,承诺是有重量的?那个人……
啊!光藏──
是他说的,誓言是很重要的……即使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不会抹灭……
但……
她怔怔望着那纸休书,眼神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的确,她原该有所觉悟的。不能生育的是她,却陷丈夫于不孝的罪名,罪加二等,怎能怪夫家薄情寡义呢。
油灯的火簇陡地一跳,瞬即灭了,暗了房里一片黑漆。不晓得打哪刮进一阵风,将休书刮到地上,二乔摸黑过去,弯身捡起来。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上,却千万斤的重量。
她转头去望窗,窗棂没有月光,竟连哀愁也叹寻不到对象。她站着没动,木然着,让黑夜从一旁流过。
第八章
由于觉行有心的经营,长安本宁寺香火越来越盛,朝圣信众络绎不绝,比起城内两大名寺,一点都不逊色。不时有官家富户请觉行前往讲经祈福,往来的信众中越来越多富贵名家,如此加乘效应下,本宁寺的名声日加响亮,成为荐福及慈恩寺之外,长安城内的另一名寺。
觉行忙得分身乏术,清逸俊秀的光藏不可避免地成为信众注意的焦点。城内李大户甚至指名光藏到府讲经祈福。
觉行不愿得罪李大户,光藏无可奈何下,只得勉为其难。我佛渡苍生,能多渡一人,他私心那「罪孽」便能多少一分吧。明知不该,身在佛门的他,心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一直缱绻徘徊。
讲完经、诵经祈福完毕,李大户道:「辛苦您了,光藏师父。我已让底下的人准备了一桌素菜,用完膳再离开吧。」
「多谢员外。不过,寺里还有事情待处理,不便多逗留。员外好意,光藏心领了。」
李大户有些失望,但也不便强留,道:
「既然光藏师父还有要事,我就不强留了。不过,下一回,请光藏师父务必拨冗赏光,我想向师父请教佛理。」
「员外如此厚爱,光藏实在不敢当,但求尽力,就怕让员外失望了。」
「怎么会!那就这么说定。」李大户喜孜孜。「我马上派人送师父回寺。还有,这是我和内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师父笑纳。」命家丁捧着银盘出来,上头有十锭的黄金。
「这怎么成!这──」光藏连忙摇手。
一旁李夫人连忙道:「就当是我们对寺院的一点贡礼,光藏师父千万莫拒绝。」
光藏拒绝不了,只好合十感谢,将贡礼交给随行的小和尚玄远。
「那么,告辞了。」
李大户殷勤的送到厅口。望着光藏清俊的身影,一脸惋惜,对夫人叹道:
「可惜了,这么俊秀清逸的好人品,可惜!真是可惜!要不然……」倒是他独生女对象的好人选。
「说的也是。」李夫人也有说不出的惋惜。
跟在光藏身后的玄远,回头望一眼,纳闷道:
「光藏师父,寺里又没有事情等着您处理,您为什么要对李员外他们那么说?为什么不用过膳再走?」
光藏看了看玄远,好脾气道:「李员外一片好意,但我们能不叨扰人家,就尽量别叨扰人家。」
「可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那么说……呃……」手上的黄金沉甸甸,心中的疑问也沉甸甸。
「你说的没错,玄远。不过,我并无意欺骗李员外、夫人,我的确还有事情──」
「光藏师父!」话没说完,李府一名丫鬟追上来。「请等一等!光藏师父!」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等光藏开口,便将他急急拉到一旁,塞了一件物品到他手里,低声道:
「光藏师父,这是我家小姐要给你的,她亲手缝绣的福袋。」
那福袋缝得极为精致,绣工极细,一看就知是用上等的丝线缝制的。
「这……」光藏有些为难。他一个出家人,怎好收下这福袋贴身藏放。
「您千万要收下,光藏师父。这是我家小姐特定为您缝制的,您千万别辜负她的心意。」
望着那福袋,光藏不禁苦笑起来。无奈何,拒绝不了。
上了马车,小和尚玄远好奇地东问西问,光藏耐性地回他温和的笑,摸摸他的头,并不说话。
车过醴泉里,行经坊门外,一抹淡青的身影倏然一闪而逝,光藏心中猛然一悸,情急地大声喊道:
「停车!请快停车!」匆匆交代玄远道:「玄远,我还有事,你先回寺里去,帮我跟觉行师兄说一声。」匆匆跳下了马车。
「光藏师父──」急着追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听不见玄远的叫唤。
在哪里呢?在哪里──
日影正在当中了,无云也无风。小馆酒肆中高朋满座,不时流出欢畅的喧哗声。
拐过一条街,那匆匆一瞥的淡青色身影停在一户人家的门院外。他匆匆追上去,甚至奔跑起来,怕要追丢。
「二乔──」焦急地扳住那人影的肩头。
那妇女吓一跳,回过头。
「啊!失……失礼了!」不,不是她,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他倒退几步,怔怔站在日影下,心中怅然若失。
「奇怪的和尚。」妇女奇怪地瞥他一眼,又回头过去,对门院内另一名妇女道:「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妳听说了没?『福记布庄』这几日找了媒婆,听说是要替老三说亲,可崔家三个儿子不全都成亲了?」
「这妳就不知道了。听说三房那个媳妇,过门快三年了,还没生下一子半女,早被送回娘家了──啊!站在这里怪热的,进来吧,进来再说!」
光藏心中大骇,狂跳个不停,不敢相信他听到的。
怎么会!二乔她……她……
他拔腿狂奔起来,不片刻,颓然停住,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
上天呀上天,为何要这般对她又对他……
只要她有一个美满的归宿,他就无所求了;只要她幸福和乐,他从此就不再记挂了;只要她……只要她……
啊!一切只要她……
我佛啊我佛,该如何,他才能渡化他自己这颗迷执的心?
☆ ☆ ☆
望着薛家紧掩的门扉,光藏踌躇一会,着实犹豫不决。他吸口气,正要敲门,吱呀一声,门由里头开了。
「光藏?」薛素云带着小婢,正要出门。
「素云姑娘,不好意思,冒昧打扰。」光藏合十施个礼。
「何必跟我说这种见外的话。」薛素云不以为意,连招呼都没打,脸儿轻轻斜指,道:「你来得正好。二乔在后园里头。去吧。」
「她……」光藏楞一下,望望薛素云,对她又合个十,大步走进去。
薛素云莫名地摇头叹气起来。
「姑娘?」小婢等着。
「算了,改日再去吧。」
「这样呀!」小婢伶俐的合上门,上了门栓,道:「那么,我去替客人泡壶茶。」
「不必了。别去打扰他们。」薛素云摇头制止。
塞北的风沙,正一点一点的吹向长城内,长安城的天空似乎蒙着一片黄澄的烟愁。薛家后园虽一片翠绿,却也染了些许那股幽幽。
光藏走进园里,一眼便瞧见芍药丛旁的二乔。她倚着叶荫而坐,低垂着眉,似乎睡着了。没有哪家闺秀千金会有这种不端庄的随意自在的。光藏的心不由得软柔起来,想起那个疑问不休的小女儿。
「二乔。」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光藏……」二乔抬起眼,见到他,那惊与不敢相信,全写在盈光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