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母嫌恶地瞪二乔一眼,哼口气摇头离开。崔从诫跟着转身,理也不理二乔。
「相公──」二乔叫住他。
他不耐烦的回头。
「我……呃,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连累你受委屈了。」二乔低声抱歉。
一整夜没合眼,脸色蜡黄且有些浮肿,泛着黏腻的油光,崔从诫一阵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没事,妳不必多心。」勉强开口,算是安慰。
二乔浅浅一笑,望着他,看他额前抹了些汗,拿出绢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额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从诫不耐烦地挥开她。
绢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着绢子走过去,头也不回地离开内房。
二乔回过神,才默默捡起绢子。手臂越发的疼痛起来,她匆匆看看左右,庆幸没有半个人,急急地躲回房间。
掩上门后,看着被烫烂了皮的手臂,又发起怔来。
☆ ☆ ☆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着岸礁,溅起的水花可达层楼高。海潮声轰隆,凶猛地将人吞噬,蓄积满的力量在一剎间崩碎,彷佛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开,碎筋似分射人间。
亭中观潮,次次惊险得像要被海潮吞没掉;光藏屡屡惊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着澎湃起来。从泰山南下,不知不觉到了江南,名闻天下的钱塘潮凶猛的溅入他心潮,千军万马轰然鼓动,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还要飘浪天涯多久?伊人啊……她是否已儿女成群?
他和她之间,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溅,什么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众生,却渡不了他这颗痴惑的心。
等到沧海变了桑田,或许……
啊……
他仰向天,江潮溅了他一脸。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过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 ☆ ☆
坐完月子,又过两月有余,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个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乔显得无比的轻盈纤细,反衬大房更加的粗肥迟钝。崔从简看得不禁摇头道:
「妳能不能停停口?瞧瞧妳自己那副模样,还能见人吗?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制,妳该多学学人家。」
二乔下意识低下头,忐忑起来。崔从简或许无意,但正值晚膳时分,各房的人都在,这般拿她做比拟,令她的立场更加为难。
大房睨了二乔一眼,悻悻道:「你当我喜欢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话娃儿谁喂?你当我替谁家传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会吃不会吃!」
崔从简蹙蹙眉。他才说两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头一阵厌躁,索性闭口不理她。
本来无事吃着饭的崔从诫,听大房这么一说,脸色被撩得难看起来。他该做的都做了,二乔的肚皮硬就是不争气,每每还要被奚落,不气也烦。
「我记帐去!」啪答丢下筷子,索性不吃了。「春荷过来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随他进去。
二乔做错事般,默默看着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将喉咙里微酸的涩意吞进肚子里去。
「都是妳!好好的提这做什么,把从诫气走!」崔从简责备妻子。
「这哪能怪她,」崔母维护大房道:「你媳妇说的也没错,养娃真累人,你该好好体贴她才是,反而帮外人说话,她当然不高兴。」
一句「外人」,刺得二乔心破一块,头垂得更低,连饭都吃不下。
「娘说的是。」二媳妇附和。「没生养过娃儿的,是不会晓得生养娃儿的苦──」
「啪」一声,二乔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对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惊慌的抬头,连忙道歉。
崔母垮下脸。「妳存心触崔家霉头是吗?我不说妳,妳也不知反省,就没看妳做过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真是不顺啊。烫伤的手臂痛了经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发生这种事……
「好了!」崔员外被闹得心烦,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们就少说两句。」转向二乔道:「那些就让丫头去收拾吧,二乔,妳没割着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获赦令,二乔松一大口气,不敢再多逗留。
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温顺又认命、如此逆来顺受,迥异于小女儿时的对一切义愤填膺?
不记得了……从跨进崔家门槛那一天起,她的思忆就锁住了,停滞不前。
「依我看,」二乔一离座,崔母当着众人说道:「还是另外替从诫选一门亲,才是正当。」
「兹事体大,可草率不得。」崔员外微蹙眉。
「就是要紧,我才要提。尽早替从诫选另一门亲,方不会耽误。从诫都二十多了,还没有一子半女,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们为人爹娘可要替儿子打算。」
「那二乔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圆瞪,作主休二乔。「不休了她,有哪家闺秀千金会愿意下嫁?难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这当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细的眉毛。「我们当爹娘的不替从诫作主打算,难道你打算看着从诫绝后吗?」
呀呀,万事皆小,兹事体大。犯上出妻之条,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难为二乔辩护。崔员外捋了捋胡子,沉吟久久,不再说话。
「就这么决定,赶明儿就去找媒婆来,这次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别又扯上那种粗鄙的庄稼女自找麻烦。」
「这样不太好吧?娘。」崔从简开口道:「二乔不曾犯任何过错,将她休了,这未免太不近人情。况且,她现在人还在崔家,还是崔家的媳妇,您却要找媒婆来,为从诫另外择亲,这实在说不过去。依我看,让从诫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从简一眼,道:
「她迟迟不能替从诫生下一儿半女,分明要令从诫绝后,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哪里不近人情了?赶明儿我就让从诫写封休书,然后找媒婆来!」
「娘──」
「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们都别再多话!」
「可是──」
「好了!」崔母挥手打断崔从简的话。
崔从简有些丧气,转向崔员外。「爹……」
崔员外举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顾虑是对的。无后事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着崔从简,露出不满的神气,但她识趣的没说话,跟着崔母回房。
老二崔从朴这才悄悄说道:「大哥,我劝你最好甭管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兴,又让大嫂嫌你偏心。再说,这都要怪二乔她自己肚皮不争气,怨不得旁人。一个不能为丈夫生养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干嘛呢?我赞成娘的作法。」
崔从简瞥他一眼,噤声不语。这话的确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乔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争气,连累夫家背负绝后的压力。
他想帮她,也无能为力。
☆ ☆ ☆
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丈夫受气,二乔越想越过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汤,想给丈夫垫肚子。
「哎呀,少爷,你别这样……」走到书房门口,春荷娇俏的笑声,如银铃般荡出来。
「还是妳好,温柔可人。」崔从诫声音隐约。
她轻轻推开门,春荷的笑声霎时冻结,丰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笔墨迹,不安地看看崔从诫,又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