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苦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也直说罢。他就是来找你的。”
聂玉心的眼中倏然跳跃起一丝火光似的色彩,旋即又黯淡下去,“他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聂长老?”
聂玉心瞥见了秋无意担心的目光,深吸了口气,突然笑起来,“你这傻孩子,这是什么表情啊?本长老活了这么大了,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用不着你来担心!”
她用力的拍着秋无意的肩膀,“那个闯山的呆子死他的好了,和本长老一点关联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眼睛渐渐的模糊了。她抬起袖子胡乱擦着眼角,“哪里来的砂子迷眼……”
秋无意挪开了视线,装作没有看见那晶亮的液体。
从小到大,无论面对怎样艰难苦痛的时候,记忆中的聂长老都是神采飞扬的。敌手越是狼狈,她的笑容越是放肆无忌。
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失态过。
面对着这样的聂玉心,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秋无意转身推开了秋思院门,露出满院清冷,寂寞梧桐。
他指着最中央的那株,“树下的半壶酒……他刚才还在喝。”
※ ※ ※ ※
有一句话,叫做“一醉解千愁”。
又有一句话,叫做“借酒浇愁愁更愁。”
酒入愁肠,一分的愁化成了十分,一成的酒意也就化成了十成。
聂玉心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她的酒量向来很好,可是今日,不过半壶残酒,她就已经醉了。
秋无意坐在她旁边,只是默然看着,既不阻止,也不想阻止。
如果酒醉能带给世人一个温柔甜乡,即使是只有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日头渐渐往西斜了。倒影很长。
秋无意静静坐在树下,仿佛已与天地同化。
孤独的时候,神思总是特别清明敏锐。他现在已经能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必仔细分辨,他已经知道那是谁。
卓起扬不会来。但陆浅羽是必定会来的。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外面,陆浅羽的声音在叹息着,却又听不出半分伤愁的味道。自言自语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院子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燕孤鸿为人倒也硬气,挨了几个时辰的刑还是一个字不吐。唉,其实他也根本不必招认什么,那颗乾坤胆不就是他闯山行刺教主的大好证据么?只可惜不能从他嘴里掏出是从哪里弄来的……啊,对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满是笑意的口气道,
“今天来这里是特地有个笑话讲给秋左使听的。说是有个人用性命担保另一个来做客的人是他的朋友,后来人们发现这个朋友居然来杀主人的。差点被谋害的主人还发现,这个朋友就是参与杀害他父亲的凶手,他搜遍天涯海角都没有找到,结果这次误打误撞的居然捉住了。实在是很巧是不是?更巧的是,那个用性命担保那个凶手是朋友的人居然声称自己是不知情的。呵呵,秋左使,这个笑话好不好笑?”
摇头叹息了一阵,陆浅羽大笑着走远了。
秋无意坐在梧桐树下,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看着醉倒的聂玉心出神。
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了。
点点华灯如星辰,如梦泽,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聂玉心依然躺倒在地上,但她居然开口说话了。
她闭着眼睛轻叹着,“我醉了两个时辰,为什么你还不走?为什么你偏偏要留在这里?”
秋无意道,“醉了的人都是傻子,所以我要看着。”
聂玉心笑了笑,睁开眼睛道,“现在我酒已经醒了,不傻了。”
秋无意叹道,“酒醒了的人都是疯子,所以我更要看着。”
聂玉心板起了脸,冷冷道,“你这孩子有时候真不可爱。”
秋无意苦笑。
“唉,算了。”聂玉心摇摇头,“既然你赖着不肯走,那么想来也瞒不过你。不错,我是要去看他。今天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若不去,我一定会后悔死的。”
她的脸上挂着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无意,你会不会拦我这个酒醒的疯子?”
秋无意微微一笑,翻手将酒壶里的最后几滴酒倒进嘴里,道,“现在是两个疯子了。”
聂玉心咯咯笑了半天,伸手捋捋额角的发丝,“好,这就走罢。”
走了几步,她忽然转头,眺望着远方的夕阳向天际沉去。直到一轮红日完全隐下去不见了,这才往前继续走去。
秋无意耳尖,听见她低声感慨着,“好美的落日。”
第六章
夜风很冷。身体很热。
比身体更热的鲜血溅到了身上,黑色的夜行衣添了点点殷红。
聂玉心下起手来,狠辣绝不下于任何人。仅仅弹指间,刑堂大牢的地面上已经躺了七具尸体。
秋无意清点着地上的尸体数量,点了点头,“聂长老,可以了。除了这几个,其他看守刑堂大牢的都是戚堂主的心腹亲随。”
说话间,聂玉心已经倒纵回来,“左转最后一间的钥匙在哪里?”
秋无意弯腰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几长串钥匙来,疾步转到那间铁皮牢房门口站定,小心的试起来。
不过片刻,只听机簧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秋无意低声道,“一柱香的时间。香灭之时我们就走,然后戚堂主亲自挑选的几个堂内兄弟就会进来顶替那些死的。把握好时辰。”
聂玉心点头答应,微颤着双手推了好几次才推开那道铁门,侧身闪了进去。
秋无意反手带上门正欲离开,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从缝隙里望去,聂玉心竟然栽倒在地上。
难道有什么差池?!
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大力拉开门,向里面望去。
仅仅一眼之后,秋无意的脸色登时大变,整个人僵在门口!
扑鼻的恶臭充斥在狭窄牢房里。
躺在墙角草褥上的那具躯体,已经称不上一个人。
手和脚都没有了。四肢被齐根斩断,或许是封了上好的金创药,断口却没有大量流血。
原来布满了血丝,似乎总醉乜着看人的眼睛也没有了。两个骇人的血洞出现在脸上。
仅仅半天的时间,一个完整的人,变成了现在这个看不出形状的生物,在草褥上痛苦的蠕动着,地面到处鲜血淋漓。
秋无意呆呆的站在门口。他的手脚忽然变得冰凉,竟似乎连往前走一步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跪坐在地上的聂玉心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脸色比鬼还要惨白。
听到开门声,那个痛苦扭动的躯体停住了动作。“是……是谁?”燕孤鸿的声音断断续续,嘶哑到几乎听不清。
“……是我。”秋无意脸色煞白,勉强开口道。
“无意?”燕孤鸿吃力的扬起头对着门的方向,面容上肌肉一阵扭曲,显出惊喜的神情来,“你果然来了,我……我就猜到你会来看我……见了我这副样子,吓的不轻罢?呵呵……”
笑声突然断住,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
秋无意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嘴唇张合,发出的音节却怎么都组不成一个通顺的句子。
“难道……是教主他……”
“谁说不是?卓小子还真他妈的狠……上刑还不给酒喝,痛……死老子了……”
燕孤鸿断断续续的说着,努力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秋无意的方向,“无意,渴的紧,有没有……带酒来?”
一句话刚说完,身体猛然大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