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秦家人个个挂着「××界权威」、「某某国际比赛第一名」的名头,老以为自己站在地球的最顶端,看他们这帮兄弟的时候是从鼻孔看的。
是了,这就是他和阿诺会合得来的原因吧!
他们同样对现有环境感到格格不入,同样对未知世界充满无法抑止的渴望。
到了高雄之后,阿诺什么都听他的,独独对读书这件事很坚持。
「阿虎,你起码要读到高中毕业。」言下之意是,阿诺自己除了高中毕业,还会再念下去。
而他们投靠的那位周大哥也够意思。当时的兄弟们鲜少有几个人认真念完书的,一听说这两个小鬼头希望能回学校,大为欣赏。
「阿虎、阿诺,你们两个还年轻,回学校多念点书也好。」周金涂扫了身边那群酒囊饭袋一眼,回头对两个半大不小的毛头说,「你们念完书,有点知识水准,将来一些重要的文件我才放心交给你们处理。」
喂喂,他可是出来闯荡一番事业的,对劳什子文件工作一点都不感兴趣,这种东西扔给阿诺去做就好。
不过,既然有人出钱供他们吃喝拉撒睡加念书,那他也不反对,反正晚上有片屋顶可以遮蔽,三餐有个碗可以捧比较重要。
后来他们一起进了高雄的一间烂高中,阿诺读普通科,他读了个乱七八糟的机械修理或什么的,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
日子跟在台北的情况也没差多少。他继续在校园里聚众打架生事,阿诺继续乖乖念书。而所有人都知道,秦文诺是江金虎罩的,敢动他一根寒毛的人,就得准备面对江金虎那双硬拳头。也所有人都知道,江金虎是秦文诺的拜把子,敢动江金虎脑筋的人,得随时提防被这名啥都两光、独独头脑最灵光的小矮子暗算。
渐渐的,虎霸子和他的军师,在年轻一辈中闯出了点名号。
前途看起来似乎光明无限,他们有赏识的大哥罩着,有书念、有家回,有不识相的小喽啰让江金虎练拳头,有笑面书生阿诺帮忙揍错了人的江金虎善后。两个年轻人快意恩仇,一起迎接十八岁的来临。
他生日那天,大哥海派的招来两个小毛头,带他们去开开荤。
隔天早上,两个毛头离开旅舍房间,在走道上碰面,彼此有点尴尬,又有点得意,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变成「真正的男人」了。
接下来几年,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世界顶点,而是「真男人」背后的血腥真相!
金钱,暴力,走私,暗盘,交易,军火,毒品,女人……昏暗的灯光,凄厉的惨叫,不流动的空气……
腐臭。酸味。腥气,死寂……
江金虎猛然一凛,从回忆中跳入现实来。
即使过了六年,那个早晨,在那间旅舍房里看到的景象,仍然鲜明地映在他心底。
那个早晨改变了许多事,从某方面来说,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他和阿诺终于真切地明白,他们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但,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不再是吓坏了的小男孩,不再感到徨惑无助。
他很坚定地定往自己想走的方向,阿诺亦然。
「喏,一诺千金这点是你向来引以为傲的,难道你现在打算食言?」
十八岁的秦家小矮子蜕变为眼前这个二十六岁的坚定青年,而无论八年前或八年后,打定主意的阿诺都一样难缠。
江金虎斜眼睨他。
「我可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跳进单身汉的坟墓里。」
「有,老大,你说过。在上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民国六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和竹联帮的堂主王老大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说过。」跑腿小厮奋勇上前贡献。
「×,我当然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要你来多嘴!」一个大锅贴横扫过去。「你是怎样?平时没事拿个纸和笔记下我在哪里讲了哪些话?还连几点几分都不放过?」
「人家天生记性好嘛……」跑腿小厮再度含泪退下。
不哭,下次学乖一点,别再在虎哥向秦哥耍赖的时候多嘴。旁边的小弟同情地拍拍他的头。
「你也看到了,证人甲乙丙丁俱在,你自己怎么说?」阿诺挺了挺瘦削的肩膀,不容他抵赖。
沙发上的巨汉咕噜一声,两只脚移回地上,低下头用力揉擦颈后。
「你明知道我喝醉了,醉话怎么当得了真?」他抬起头辩道。
「你喝醉了吗?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阿诺不悦地把手盘起。「『那个女儿最近刚学会走路,皮得要死。』王老大说。
「『王大哥命好,女儿老婆都这么漂亮。』你说。
「『阿虎,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女人定下来。有没有对象,要不要我帮你介绍?』王老大问。
「『大哥说得对,我确实该认真找个对象了。』你叹了口气,一副不胜感慨的样子——别告诉我这些话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砰!实木茶几受不了这一击,顿时垮了下来。这还不够,恼羞成怒的施暴者一脚把残骸踢飞到角落去。旁边的小弟们连忙抱头鼠窜。
「妈的,阿诺,我那是一时神智不清,随口说说,你现在拿这种屁话来堵我,你还是不是兄弟?」
阿诺叹了口气,向旁边的人点点头,小弟们如获大赦,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几十坪的宽敞大厅只剩下拜把兄弟俩,阿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金边眼镜,慢慢擦了起来。
唔……江金虎的头皮开始发麻了。
当阿诺拿出眼镜开始擦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训话了。
「阿虎,不可否认,从国中混到现在,我们两个比平常人还要幸运,尤其是你,天生像个『大哥磁铁』,没有哪个大哥看到你不投缘的,但是你觉得你的好运气能够用多久?」
「你太瞧不起我了,咱们现在可不是只靠大哥撑腰的小鬼头。」江金虎咕哝两声,用力揉着后颈。
确实,他们六年前出来自立门户,目前已经有自己的地盘,一群忠心的兄弟,除了毒品和女人的生意不碰,其他小至电玩店、麻将间,中至地下钱庄、地下赌场,大至军火走私等等都干得不错。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虎霸子是道上的明日之星。
纵贯线金虎兄的威名指日可待。
「时代在改变,道上的生态也在改变,许多我们这一代奉为圭臬的义理,在下一代人眼中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我有种感觉,台湾的黑道即将步入一个纷乱的时期,到时候逞凶斗狠之辈尽出,不会再是我们这种讲辈分、讲伦理的黑道了。」阿诺把金边眼镜戴上,眸底掠过一抹严肃的光芒。「你想要继续『混』下去,可以,反正我也过不来那种领月薪的乖乖牌生活,但是混有混的方法,我们不能不开始合计合计。」
更多咕噜声和更用力揉脖子。
「阿诺,你会不会想太远了?我们现在才二十六岁,人生刚开始,有什么好担心的?」
「上个月,那个外省挂的堂主被人在大街上枪杀也不过才三、四十岁;台北那位角头的儿子被人寻仇杀害不过二十四岁,台南的赵老板虽然成功地金盆洗手,你想想他爬到这样的地位,背后牺牲多少年轻兄弟?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想当那个成功的『将』,还是路边的一堆枯骨?」阿诺冷静地指出。
大部分时候阿诺都是笑嘻嘻的,天塌下来给高个儿顶着,罕少这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