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终年累月,就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但他知道的东西却好像比任何人都多。我时常在想,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地方?这些地方,这些事,他是真的都亲自去过,亲眼见过,还是听别人讲起的?若是有人告诉他的,那告诉他这些的人又是谁?”
苏妄言一顿:“这劫灰就是三叔给我的。”
韦长歌一呆,笑道:“这东西千载难遇,而且又是你三叔送给你的,这么珍贵,你怎么拿来给我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知道,你是有心送给我,不过放在你那里和放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苏妄言瞥他一眼,笑道:“要真是给我的,我可就舍不得给你啦……”
韦长歌脸上微微一热,还没说话,便听苏妄言接着说道:“劫灰是我三叔送给你的。”
“送给我?”
苏妄言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
韦长歌站在原地,想了想,坐到他身边:“为什么?”
苏妄言道:“从去年冬天开始,三叔身体就不大好,我常去西院看他。那天,三叔知道我要来天下堡,他沉默了许久,抬眼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韦长歌——今年的七月七,他就该满二十七岁了吧?二十七……我常害怕,不知道这许多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原来一转眼,就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听着奇怪,便问他:‘三叔,你认识韦长歌?’他微微笑了笑,说:‘韦长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儿呢。唉,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那么好,雪地又那么漂亮,他却只是哭个不停,急得我和……’——三叔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住了。”
韦长歌脸上有点发热,却还是强做镇定:“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苏妄言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定他:“你那时还是个婴儿,又怎么会记得这些事?”
韦长歌忙岔道:“后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明明有话没说完,但却停住不说了。接着,他就拿了这个铜匣出来,要我带给你。我刚一打开,不由得呆了,我问他:‘三叔,这……这是什么,这东西,这东西难道竟是劫灰么?’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劫灰的表面,道:‘没错,这东西就是劫灰,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然后等再过四个中劫,方才为一大劫……究竟这一劫是多少光阴?又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亿年才化出这一块劫灰?莫非那劫前茫茫宇宙、大块乾坤竟都化在这小小的乌黑的石块中了么?《华严经》里说:于此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刹一劫。于安乐世界阿弥陀佛刹为一日一夜。安乐世界一劫。于圣服幢世界金刚佛刹为一日一夜。一劫,一昼夜,乃至一刹那间,分明是天壤之别,但,竟又是全无区别!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冥冥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一寸一寸地摸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我看着那铜匣子,也看得出神。好一阵,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这块劫灰出神。我问:‘三叔,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三叔没说话,半晌才回答说:‘是一个人给我的。’我便又问:‘这么珍贵的东西,不知道那个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三叔,你知道吗?’听我这么问,他好像愣了愣,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个送给我劫灰的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东西的来历。他说,很多年前他在极北之地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十分奇怪。’”
苏妄言停了下来,他看着韦长歌:“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个奇怪法?”
韦长歌笑道:“在下愚钝,请苏大公子赐教。”
苏妄言轻叹一声,却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人十分奇怪,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我刚不是说过了,送劫灰给我三叔的人碰到那个人是在极北之地。据说,那个地方在扶桑以东,中原之北,有数千里之广,自天地初开便是一片冰天雪地,终年奇寒彻骨,不要说人了,就连飞鸟都不敢从那地方经过。很多年前,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那位前辈独自一人到了那极北之地,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人。”
韦长歌正要发问,苏妄言举起手止住他,吸了口气,缓缓道:“那个人是个女人。”
韦长歌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想说,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
韦长歌一笑,也不反驳。
苏妄言道:“极北之地既远离中原,那种刺骨之寒也非人所忍,但送给三叔劫灰的亦是一位奇人,仗着一身的好本事,竟不惧严寒,孤身孤剑,一路蜿蜒往北行去。那位前辈后来跟三叔说,他不知已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是一日冷过一日。到后来,只觉得好像连心都冷得成了冰。若是平常时候,恐怕连他也受不了了。恰好那时候正值变故之余,他心下怆然,便和极北之地一样,是茫茫然的一片,就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其他的事一无所思一无所想,那刺骨之寒,仿佛也减轻了些。到了那天,天下着大雪,数丈之内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他站在雪地中间,一时间,竟有种天高地广、托身无所之感!就在这时,他一转头,就看到有个女人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韦长歌已听得入神,悠然道:“那地方已是极北之北,严寒难当,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是怎么熬得住的?唉,倒是那位前辈行事不同常人,叫人神往……”
“那时候风雪很大,那女人又穿着白色斗篷,所以一直到了近前才看见了。”苏妄言也不理他神往不神往,只管往下说着:“但说那人奇怪,却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咦,那是为什么?”
苏妄言有些迟疑,欲言又止,终于小声地道:“她不会老。”
韦长歌没听得清楚,追问着:“什么?”
“那个人,她不会老。”
韦长歌一怔,低下头没说话,却又偷眼望着他。
苏妄言自己也正迷惑,冷不防撞见他的目光,霍然立起,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走。
韦长歌忙抢上几步拉住他,刚叫了声“妄言”, 苏妄言恨恨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听我说?”
韦长歌低声道:“我没有……”
苏妄言转过身,一脸愠怒,大声道:“不错,你没有!你只不过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是不是?”
韦长歌心下无奈,叹了口气,便说不出话来,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地上苏妄言的影子。他轻轻叫了声:“妄言……”
苏妄言哼了一声——依旧带着怒意。
好一阵,才听韦长歌的声音在耳畔沉沉道:“我明白你,你明白我么?我就只盼哪一天你能真正信了我。”
苏妄言一怔,又是一木,心上仿似炸雷滚过。百般滋味、细密心思一时间全都浮了上来,纠葛难解,先前那些委屈犹如风卷暮霭,倏尔消散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