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陌上桑
年轻人的名字叫施里。
施里今年开春才刚满了十八岁。
他个头不高,但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很是精神,加上有股子憨厚老实的神气,十分讨人喜欢。
施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伙子,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他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两个出了嫁的姐姐和三个哥哥。和村子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从会走路的时候起,就开始帮着爹娘兄姐下地干活,到如今十八岁了,也还是在地里干活。农闲的时候,就到镇上的米铺帮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生活却依然十分清贫。
施里不识字。
不过,有三个字,施里是认识的——
“十里亭”。
白庙村外有条大路,是去古井镇的必经之路,一年四季,行人不断。村口有座草亭,从这里算起,前去十里,后去十里,都无人家,因此这草亭就被叫做十里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喜欢在亭子里歇脚。
施里的名字就是按着“十里”的谐音来取的。一来,爹娘都不识字,取不出好名字,再者家里孩子又多,也就懒得费这份心了。图省事,就用了这亭的名字。又因为这样,施里总觉得自己和这草亭有种说不出来的缘分,所以每次经过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来,坐一坐。这个习惯,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施里遇到那个女人,就是在十里亭。
那天,施里从镇上回家。
已经是黄昏时分,但天色还很亮,天边有着狭长而艳丽的火烧云,大块大块明丽的火红颜色,仿佛真的就是烧着的火焰一般。
快到十里亭的时候,远远,他已经看见亭里坐了一个女人。但,已经习惯了回家路上要在十里亭小坐片刻,施里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埋着头走进草亭,并不看那个女人,径直坐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靠在柱子上打算小憩一会儿——当赶路疲倦了的时候,这是年轻人的另一个习惯。
但这天施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女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喃喃的声音不断从对面传过来。那声音很轻,也很低,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被人用针轻轻地挑了一下,施里心头一动,就再睡不着。他睁开眼睛,偷偷看向对面。
那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人。
大约二十多岁,总不到三十。这样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像花朵般盛开的年纪,眉宇间早已不见少女时的青涩无措,却多了令人沉醉的风情。翠眉高鬟,凤眼微挑,颧骨上淡淡的扫了点胭脂,那抹红色一直延伸到眼角,呼应着唇上的嫣红,格外抢眼。身上穿戴亦十分艳丽、讲究。施里虽然看不出她身上衣衫是什么质地,哪家布庄的出品,却也知道这女子家中必然十分富贵。
正因为这样,他就更加迷惑。
因为胭脂掩盖下依然可以看出那女子脸色的苍白,而眼中的恐惧、惊惶更是明显,她不住喃喃低语,却是在反复地说着一句:“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我……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我……”
施里才十八岁。
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懂得这世上会有那么多无奈的事、痛苦的事、遗憾的事……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那么多叫人烦心的事。他所有的焦虑总是围绕着一家的生计,最大的担忧也不过是已经拖欠了一个半月的工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宝玉器的女人会露出这么无助而惶惑的表情?
那女子突地抬头看过来。
施里正想得入神,一时闪避不及,正撞上那女子的目光,他一下子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讷讷道:“夫人,你……你……你是有什么事不开心么?”
那女子沉默了好一会,低声回道:“开心?这世上,一个人要开心多不容易啊……唉,我原以为我会开心的……你呢,你没有不开心的事么?”
施里笑了笑,伸手在旁边的柱子上一拍:“我?我不开心的事就是这亭子破旧得厉害,上个月已经开始漏雨了。”他想了想,又加了句:“要是哪天攒够了钱,我就要把这亭子重新修过,到时候,就不叫十里亭了,改叫施里亭!”
那女子听了他的话,眼睛却是一亮,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下不了决心。
施里迟疑道:“夫人,你……”
那女子终于站定了,转过身,对他一笑,露出一排皓齿:“你叫什么名字?”
施里心头怦怦直跳,呆呆答道:“施里。”
她道:“施里,我知道你是个老实可靠的小伙子,要是你有一笔钱,这笔钱可以让你把十里亭变成施里亭,可以让你到城里盘间铺子做点生意,可以让你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你觉得好么?”
施里愣了愣:“这当然好啦!不过,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那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有的!我可以给你这笔钱!”
施里又是一愣,他虽然老实,人却不笨,他立刻道:“夫人,你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面色一整,凝然道:“我想请你帮我送个信。”
说完了,从袖中拿出一个淡紫色绣着银边的香囊,递了过来,却又在施里的手碰到之前缩了回去。她一手紧紧握着香囊,一手轻轻抚着那光滑而细致的表面,那股茫然惊惧的神色又回到了她脸上。
施里见她神色十分着紧,倒像是连性命都托在了这小小的香囊上,一时间,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绪澎湃地涌了上来。他道:“夫人,我不要你的钱!我帮你送信!这东西,你就交给我吧——你只管放心!”
那女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感激地一笑,缓缓把香囊递到他手中。
香囊带了点幽幽的香味,里面不知是放了什么物事,拿在手里觉得沉沉的,形状像是不大规则,摸上去感觉有些粗糙。他紧紧捏着香囊,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道:“你放心。”
那女子长长叹了口气:“我叫桑青,住在三十里外的陆家镇,人人都叫我李寡妇,你到镇上跟人一问就知道了。这香囊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请你要帮我好好看管,一定要亲手交到对方手上!”
施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听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我要你去找的人是天下堡堡主——韦长歌。”
天下堡久负盛名,施里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年轻人,却也听说过这个响当当的名号,所以他吃惊之余又有些担心:“我只是个乡下穷小子,又怎么见得到天下堡的堡主?”
“你把香囊里的东西拿出来,他应该就会见你了。”她想了想,又轻轻叹道:“只盼他还记得这东西,别忘了才好……要是他忘记了……唉,那也只能怪我自己……”
她这几句话没头没脑的,施里听得糊涂,小心翼翼地问:“那,夫人要我带的信在哪?”
那女子一笑道:“我要带的是口信——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施里慨然点头:“好,夫人要带的,是什么话?”
“京城,杨树头。”
——
“桑青?”韦长歌皱起眉,看着桌上的石块:“她是什么人?”
压在淡紫色、绣着银边的香囊上的,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大约只有鹅卵大小,质地也没什么特别。没有经过打磨,因此不规则之外也很粗糙。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像这样的石头,任何人在大江南北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轻轻松松地捡上一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