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唤住我,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在离婚书上写得明白-------子女归女方抚养,男方不付抚养费,一切法律关系完全解除。
幸亏他没有唤我,否则只怕我会转身扑到他满是泥土的怀里,哭个痛快。
徐阳文的车还停在那里。他必定看我徐徐远去。
从高处坠下,应该有一段时间停留半空,那想必是自由无比、此生难遇的享受。可惜穗扬福薄,只被徐阳文在身后轻轻一推,还不曾停在空中半秒,便已扎扎实实摔个粉身碎骨。
确实已经粉身碎骨。
姑且不论我可笑的心,那实在不足道哉。
魔法已经失灵。
工作没了,一纸公文便了结我在公司的赫赫辉煌。
我心血来潮开在闹市、极少看顾的画廊被铺主催缴租金,里面昂贵的存货早被徐阳文一个电话,以一元一幅的价格卖个精光。接到通知匆匆赶到的我,看见门口挤满了因为买不到便宜画而哭丧着脸的客人,好大一个临时纸牌挂在墙上---------跳楼大甩卖。
果然是“跳楼”甩卖。
现在才发现,平日所用的钱都从徐阳文户口直取,如今自然是分文都取不到了。
他早有预谋,看似随意的一切,自有不传之秘。佩服。
不出三日,家里众人似乎都闻到味道,电话纷纷而至,我对电话逐一说: “请某时某时至我家,我详细回答。”
如此戏言,居然都被当真,成就我某日被众人逮住的契机。
那日我正看手上的单据,忽然发现买下别墅也并非好事,这东西的每月管理费,足可以用去我抽屉里少得可怜的现款。
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母亲叫下楼。
楼下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让我惊叹家族的庞大。
被众星拱月围在中心,张张关切的脸,让我害怕--------我怕忽然吐出来,坏我多年谦逊尊长的伪装。
母亲问: “穗扬,你最近很不对劲,是不是公司有事?”
我环目四周,“据实”而答: “公司的老板涉及走私,我的经济出现问题。”
众人脸色大变。
我又说: “其中很多文件由我签署,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会牵扯到我。”
想起有本描写豪门恩怨的小说,有整个家族齐聚听逢大变的情节,穗扬何幸,也可当一回如此威风的主角。
我说: “我的户口已经被冻结,可能会被查封所有资产。” 稍停,强笑着加一句: “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资金周转问题,如果谁可以……….”
我转着眼睛四望,惟恐漏看一个画面。
看翻脸如翻书不难,但看这么多张脸同时翻给你看,机会难得。
一句话吓走四方亲友,只剩下母亲和伯父。
伯父的脸历来象没有神经线,坐在一旁看不出喜怒哀乐。母亲倒真的忧愁,木着脸站在当场。
空荡荡,安静了好些。
“把别墅卖了吧。” 我站起来上楼: “这里的管理费,我已经交不起了。”
绚烂回复平凡并非易事,我开始找工作。
面试官问: “李先生,你有如此资历,在大公司做过总裁助理,为什么来应聘一个小小的营业助理?”
我说: “不过暂时混口饭吃。”
结果可想而知。
似乎我离开人群太久,忘记了穷人不能实话实说。
下一次我学乖,准备满腹让人听了点头的好话。
结果面试官说: “李先生,我们对你的能力非常认可,但是……….”
我没有接口,冷冷等他的“但是”。
“但是……..恐怕我们这么小的池子,容不下李先生的大才。”
一次又一次,我已经心里有数。
一位经验稍嫩的面试官对我漏出片言只字: “李先生是不是得罪了某些人………”
住回以往的小屋子中三个月,卖掉别墅偿还管理费和处理往日奢侈留下的后患,我决定重新开始------摆个摊子在街边卖杂志。
正宗落水狗的样式,我暗看熟人在身后眉来眼去道是非,甘之如饴。
每天看我出去摆小摊的母亲总是一脸委屈,我不知道她是为我委屈还是为她曾经的富裕生活委屈。直到那一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小房间中等我回来。
“这是给你的。” 她递我一个存折。
我打开一看,银码之大出乎意料,必定变卖许多东西积攒而来。
妈说: “人也老了,要首饰来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不为手上的钱,只为发现原来我看错太多太多。
瞬间,我无语。非感动至此,只是自愧。穗扬曾不惜用最坏的用心揣测家人,今日以何对这存折?
呆得太久,回神过来,妈妈已走了出去,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仿佛刚刚感人一幕,不过是幻觉。
我收起存折,第二日照常摆摊。
亲戚已渐远,朋友倒还有几个,闲时聚一聚,想起徐阳文,是不是已云淡风轻?
一日饭后,刚要躺到床上,电话响起。
一接,徐阳文。
“穗扬,你可好?”
我捏着话筒: “你认为我可好?”
“我想你,出来见一见如何?”
我问: “如果想再推我一次,那就又要再送我一番黑暗魔法。”
他笑得轻松: “穗扬,何必这么计较?出来见一面,我又不会怎样。”
“徐阳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你把我比做草绳?”
我立即说: “不,徐阳文,你是蛇。”
他沉默片刻,讥讽说: “看来你被我咬得怕了。”
“简直是痛不欲生。” 我发疯了,对着个话筒冷笑,一副绝妙表情完全浪费。
他必定在话筒另一边悠闲地吞烟吐雾: “穗扬,我喜欢你的反应。”
“过奖过奖,你当日也不过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没有让你失望,我死也欣慰。”
“你错,我失望了。” 他说: “我以为你会自杀。”
我磨牙: “自杀?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自杀?”
“也许,不过,死需要勇气,是吗?”
我没有回答,狠狠把电话整个扔到床边。
眼前模糊一片,我猜那也许是额头的冷汗,满腹无处可泻的狂潮,只想让它流一点出去,好安定我心。
刀片割破动脉的时候,觉得痛楚泻出好些。
意识逐渐昏迷,许多面孔在脑里转圈。
穗扬,你可认识这些人?一个一个,笑着看你。何必去想他们笑什么?
世界上的惨事,莫过不想自杀而糊胡涂涂做了自杀的动作;更惨的事,莫过于做了自杀的动作又不成功。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中,妈妈脸色苍白,见我醒来立即精神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给我一巴掌。
我迷糊地看着她,神态如无知孩童。
手在空中高举半天,终于还是下不去,妈妈收回手,跌坐一旁垂泪。
弟弟黑着脸,站得不三不四: “哥,幸亏我进去看看你。” 他比画着: “这么多血,我差点直接叫太平车。”
妈妈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伯父急忙扯着他往外走: “你哥哥已经醒了,让他休息一下………..”
我闭上眼,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病房无声,忽然想到,是否有钱交付医药费。妈妈的存折我不想动。
一天后我出院,纯粹是为了省钱。
回到家中,一封聘书已经寄到家中。
职位赫然在目---------总裁私人助理。
徐阳文,我何时又引起你的兴趣?
按照信上的时间,我如约而往,踏进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