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实她整个孕程只胖了九公斤,比起动不动就增重十几二十公斤的其他孕妇而言,她看起来绝对不像海里的儒艮(海牛,俗称人鱼),坐公车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位子。
但重量全都集中在腹部的晏江,纤细的小腿支撑起上头的小玉西瓜,走起路来绝对能跟蜗牛比赛。
她感谢一切能让她减少脚程的现代化设备,一踏上电扶梯,她如释重负,到达二楼门诊区,她又垮脸颓肩,低着头完成那大约一百公尺的长路漫漫。
她熟悉地在下个转角处左转,视而不见的散漫让她没有看清前路,已成先驱的肚皮首当其冲的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她惊喊一声,往后仰倒之际手臂被稳稳捉住,没有表演一手翻壳蜗牛。
「妳的肚皮很有力,这个宝宝很壮喔!」没有一丝不悦的爽朗笑语。
「黎院长?」她尴尬不已地站好,清瘦多了的他竟能不动如山。
「我还记得妳,预产期快到了吧?」书卷味极浓的笑容,和黎醒波的冷口冷面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两个多星期。」
病过一场的他没有想象中荏弱,虽瘦,但精神极佳,面色健朗。
「先生很高兴吧?」他继续寒暄,她倒是一愣。
「还……还好。」她能说在所有相关人等当中,最高兴的不是那个虚构的先生,而是即将功德圆满的黎醒波吗?他不但对脾气日益火爆的她百般忍让,还让老张想法子弄些开胃的精致小点诱她进食,理由是--「妳快生了,荷尔蒙就要正常了。」换句话说,他的容忍是有期限的,不是无止境的,心情自是愉悦,思及此,她胸口又无端地闷了。
「咦!妳这背袋上的署名是晏--」他目光忽然被她身上陈旧的背袋所吸引。
那是个皮雕品,年代已久,是晏江画油画的父亲心血来潮时,为了和母亲一较长短的初试之作,图案朴实可爱,没有匠气。当年出事那天,她带在身上的就是这个硕果仅存的背袋,因为是父母唯一的遗物,个性不够细腻的她反倒费了点心思保养它,并不常携出使用。
「晏河。」
「晏河?」黎方双目精光一闪,诧异道:「画家晏河?」
「是,他是我父亲,已经在天上了。」她指指上空。
「真是可惜啊。」他惋惜地喟叹着。「当年我很看好他的,真没想到--」他扶了扶镜片,端看着她。「妳跟妳母亲很像,长这么大了。听说妳被个远房亲戚收养,离开了南投,我现在家里还挂着晏先生的几幅画呢!那年原本和几个明友说好要替他弄个大型画展的,可惜啊……」
「院长,您有我父亲的画?」她陡地两眼晶亮,疲态尽扫。「可不可以卖--」念头一出,她自己就浇了自己冷水。「算了,等我有钱再说。」
「小姑娘啊,晏河的画价今非昔比啦!我也舍不得割爱。不过妳想看看我倒是欢迎妳光临寒舍,让妳见见不成问题的。」他拍拍她的肩。
「谢谢院长!您真是好人!」她禁不住雀跃地跳起来。
「稳住,稳住,别跌跤了。」遇到故人之女,他也颇感欣慰。造化弄人,谁都说不上缘分这东西会将人带往哪里。
黎方话刚说完,她下腹紧揪了一下,她一手撑住肚皮下方,还不觉异样,紧接着,相同的抽动再度发生,她皱拢眉心,笑意渐失。
一股湿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渗出体外,沿着大腿下滑,她杏眼圆睁,反应不过来。「我……有东西……流出来……」
黎方镇定地、仔仔细细地在她周身观察了一遍后,泰然自若地笑道:「别怕,宝宝想出来跟妳见面了,我马上叫人过来,妳的指定大夫是--」
「黎醒波。」
「可真巧。」他抓了个疾奔而过的护士道:「通知黎医师,这位晏小姐破水了,推张床来,立即到待产室。」
她揪住黎方的衣袖,牙齿在打颤,「院长,您说,我会不会痛死?」
他纵声笑起来:「不会,要相信黎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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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不相信黎醒波,当她的收缩频率变得紧密频繁、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挥之不去的陌生痛楚让她彻底的失控。
「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回家!救命……」她打翻了护士递给她的白开水,拳头拼命往产床两边捶打而不觉痛--还有什么比产痛更甚?
「小姐,妳没上过生产课程吗?这是必经的过程啊,妳这样会白费力气的……别再打了,仪器会坏……」护士试图制住她挥舞的双手。
上课是一回事,真的要生了又是一回事,她终于明白从前听人说过有人痛起来连丈夫祖宗十八代都可以骂遍,她现在也很想骂人,但是她能骂谁?她只能骂自己,是她自作自受。
「啊!」一阵更难挡的收缩袭来,她痛得喷泪,终于肆无忌惮地号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小姐,妳别乱来,架子倒了!」护士手忙脚乱地将倒地的点滴架扶起。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能忍痛的产妇,再这样下去,晏江会把产房给拆了。
「护士小姐,我求妳!我求妳!去找--」她跳下床,猛地拉住另一位整理器械的护士,五指陷进护士手臂。
「找黎医师?他就快来了!」护士咬牙掰开她的利爪。
「别找他,去找根棒子,快!把我敲昏,我受不啦!」她开始尖声厉叫。
「小姐,如果能够的话,我很愿意帮这个忙,但黎医师会宰了我,快回去躺好,妳不能下床。」
两个女人联手将力大无穷的她按回产台。
「晏江,妳又不听话了。」黎醒波走进来。
晏江的叫声婴儿房那头都能听到。
「我要剖腹生产!我不要自然产,受不了啦!」她四肢踢蹬,没两下就把护士甩脱。
「晏江!」他攫住她手腕,耐性地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自然产对母体、对孩子都有利,妳要忍住,力气要用对--」
「住口!你竟敢骗我,还说不疼,你来生看看!」她两手捞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
护士们呆立两旁,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有病人敢对黎醒波动粗!
「我没骗妳,再忍一下下,麻醉医师快来了,待会儿就帮妳做无痛分娩,我先替妳检查产道开了几指。」他冷静地拉开她的手,示意护士向前双手制住她。
他走到床尾,撩起产服下襬,才碰触到她的大腿内缘,更强一波的阵痛侵袭,她惨叫一声,屈起膝盖,足尖奋力朝上一踹--
「黎医师!」护士们异口同声地喊出。
她们奔向被踢向墙角、仰跌在地的黎醒波,骇然相觑--不能置信有病人二度动粗!
黎醒波晃晃微眩的脑袋,在护士扶持下勉力站起来,面色铁青,再接再厉走向在床上翻滚的晏江。
「晏江,我答应妳,妳想怎样就怎样,但是现在先冷静下来,深呼吸,正确地吐纳。」他握住她湿凉的指,想给她力量。
「你别骗我……」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她使劲扭住他的领子,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就要上麻药!你动作快,伤口别太大,我将来还想穿泳装--」已语无伦次。
「妳再不听话,我就在妳肚皮上刻花,让妳见不了人!」他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发声。「妳们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