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绕到了宅子的前门。
前门正好有两个文士在谈话,旁边一匹枣红马安静的遮住了他们大半身影。再过去,是很普通的朱漆大门,门上两个大字“楚府”,再平凡不过。
温惜花正在心里打鼓,两人已经拱手做别,其中一人上了马,另一人摇手示意,见已经越去越远,就径自转身回府。
晨光微曦,那人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身形瘦削,容颜清秀。似乎大病初愈,脸色白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一见到这个人,温惜花整个人都乱了。
第二折 三
楚府在京城林立的官邸中只能算是小门小户,主人未曾娶妻,又不好热闹,所以这间宅子的夜晚,显得特别的安静。
灯下坐了一个青年,手里拿了一卷书,看得很专心。片刻之后,他掩卷叹道:“阁下既然来了,府上的东西就请随便拿。我一介书生,这里无酒无肉,亦无色无财,恕不招待了。
外面的人也真的就大大方方的推门进来,微笑道:“招待老朋友一杯清茶也不肯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问剑山庄的沈公子居然变得这么小气了?”
青年抬眼,看见这人以后,重重的皱起了眉,半晌才摇头苦笑道:“温惜花,唉,我现在算是服了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你?”
温惜花坐在他对面,自己拿了杯子倒了杯茶,叹道:“该说是我服了你了,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青年把书收到一边,悠然道:“我也没有想过,还有再见你的一天。”
温惜花神情一敛,道:“沈白--”
青年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莫要那样叫我。”温惜花眉头一皱,那人微微的笑,又道:“不论你叫我什么都好,只是莫再那样叫我。因为我已不是沈白聿,不是问剑山庄的少主,也不是天下第九、吴钩剑的主人。”
温惜花道:“那么,你现在是谁?”
他道:“我现在姓楚,叫楚桐,你也可以叫我楚吟白。”
温惜花轻轻念道:“楚桐、楚吟白……听起来真是奇怪。”而后宛尔一笑,道:“叫不惯也无妨,我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叫你小白。”
楚桐苦笑道:“可否劳烦你换一个称呼,不然我还当你在叫隔壁小弟家养的狗。”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当然可以,等我习惯了你的新名字,我就不会这么叫你了。”
楚桐愣住了,道:“等你习惯?”
温惜花点头道:“等我习惯。”
楚桐道:“我没有误会的话,你刚刚说的习惯,莫非是指你要一直跟着我?”
温惜花拍手道:“没错!你还是这么聪明,一点就透。”
楚桐沉下脸,淡淡的道:“温公子,请问我可不可以说不要?”
温惜花笑道:“不要随你说,反正我从来也不听。”
楚桐实在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自己……”
“--从来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温惜花笑着接口,轻轻用茶杯点着桌子,柔声道:“小白,我早已说过,你现在才这样说,已经太迟了。”
温惜花第一次见到沈白聿时,还很年轻。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天下第一、还没有这么多的麻烦、还没有这么出名,但已经有很多人称呼他为公子。
温惜花出道的早,几乎在有记忆的时候,他已身在江湖。
有一年,衢州金刀门门主瞿正摆下擂台为女儿瞿明月比武招亲,瞿明月是出名的美人,自然惊动了江湖里许多的怀春少年。
从很久以前起,温惜花就喜欢明月。确切的说,他喜欢的是如同明月一般美丽而不真切的东西。所以,他也去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娶老婆,即使他只是想看那位明月小姐一眼。
那是个很美很温柔的春天,那时温惜花还只能算是个刚刚成人的少年,既没有尝过背叛的痛苦,也还不知爱情的甜蜜,更没有体味过这世间的苍凉。那时他真的还很年轻,很快活,很容易满足。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在人群里见到了沈白聿。
沈白聿那时也还很年轻,没有现在这么冷、这么深沉。和温惜花不一样,他出道的不早也不晚。问剑山庄只得这么一个传人,不学足十成功夫,绝不敢让他出来丢人现眼。
所以温惜花看见沈白聿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只是注意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攒动喧闹的人头中间,若有所思的望着擂台上迎风飘展的“瞿”字,神情是那么的冷漠。
立刻,沈白聿就注意到了这股视线,转过头来看他。
沈白聿的眼睛又黑、又亮,是温惜花见过的最幽深的一双。
温惜花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却立刻觉得:这少年一定活得很不快乐。
然后,他决定要和这少年交个朋友。
结果沈白聿看见他的动作,往人群里一退,就这么消失了。
温惜花没有追。他不在乎,更不觉得失落。他那时真的太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间有“后悔”二字,他很乐观的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少年。
到了再见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问问他叫做什么名字,然后和他喝上一杯。温惜花微笑着想。
再见已是五年后。
上千个日日夜夜过去,方天银戟已经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而温惜花,也已经变了。
他还很年轻,却已不再快活,不再容易满足。他有了很多朋友、很多情人;也有了很多不能让人分担的麻烦、不能说给人听的故事。
再见到沈白聿,他已不用再问他的名字--那一次过后一年又四个月,沈白聿就击败了瞿正,连同之前打败胡十二的一战,可谓一夜成名。
温惜花已记不得曾同自己深夜幽会过的瞿小姐的模样,但他还能记得沈白聿。
沈白聿还是穿白,神情依然是那么冷漠。他们依然不认识,温惜花还是觉得:他不快乐。
这时的温惜花已经知道,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本不能错过。所以他立刻就跑上去,请沈白聿上醉仙居喝酒。
沈白聿有些惊异的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
他一直不确定沈白聿还记不记得那个春日。很久很久以后,温惜花问起这件事,沈白聿悠悠的道:“我自然记得,那天我马上就认出来你是谁。你呆呆地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
说完,沈白聿就大笑了起来。
沈白聿很少笑。认识他以后,温惜花才发现他的远比想象中不快活得多,也远比想象中沉默得多。像他这么样的一个人,一旦真的有了心事,就绝不是别人可以解开的。
所以温惜花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沈白聿难得的笑脸,呵呵笑了起来。
去年沈白聿和叶淄霖决斗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温惜花已经隐约觉得不对。他一直知道,沈白聿长久以来都藏着一个很大的心事;他还有种预感,一旦了结这桩心事,他也许再见不到沈白聿。
急急忙忙赶到问剑山庄,看见那个“沈白聿”,温惜花只觉心里一沉。
一切已太迟。他一向很了解沈白聿,所以他立刻就知道沈白聿为了某事在故意避开他,而且早有安排。
温惜花也一向尊重沈白聿,不但尊重这个人,也尊重他做事的风格,所以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温惜花想起了第一次邀沈白聿去喝酒的时候吟来调侃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那一次他们醉的很厉害,沈白聿越喝话越少,他却越喝话越多,最后反反复覆的,就是这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