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泪水决堤而出,湿了一片……
韩剑抓住柳煜云,像要抓住一生一世,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就只让泪水奔涌。
云儿,云儿,云儿,云儿……
心中和口中同时喊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
那一刻韩剑迷迷茫茫,怀里拥着柳煜云,心中只是乱只是痛只是喜只是……苦,耳边却分明听得那老人的声音:
「不要碰我师弟的遗体!」
一句话,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韩剑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什么?他在说什么?……遗体?……不会,不会的!云儿怎么可能……
颤抖着的手,缓缓地,搭向柳煜云苍白的手腕。
……没有脉搏。
韩剑的脸容,剎那惨淡如死。
「不可能……不可能……」他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眼前渐渐模糊了,目光却还紧紧地锁着床上的人,好象只要他的目光离开一点点,柳煜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很深很深。胡昊似乎受了惊吓,缩在老人背后,抓着衣裳不肯出来。
「韩少侠,」他长叹一声,黯然地看了一眼柳煜云,「我很想救回他,只可惜……等我找到师弟的时候,他已经气绝身亡……」
「……气绝……身亡……?」韩剑转向老人,恍恍惚惚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嗯,」老人凄凉地望着韩剑,「我是他的大师兄程青蓑。师弟自小身罹恶疾,羸弱不堪……我为了治好他的病,才苦研医术十六年。到今时今日,我本来以为能妙手回春,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长叹一声,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烛火哧哧燃烧。
韩剑看着烛泪一点一点往下流,想哭,眼泪却堵着,怎么也流不出来……
心里的血,是不是也干涸了?
「这是天意。」程青蓑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几年来,小师弟不顾伤病奔波劳碌,只凭着自小修习的《冰弦心经》,才撑得下来。他本来已是残烛之身,却又受了一剑,一下子伤病交加……惟有一死。不过──」说到这里,他眸中蓦然闪过一道光芒。
韩剑猛地一震,急道:「不过什么?程前……程师兄,求求你救他,无论怎样都好……我、我……」心神一阵激荡,韩剑竟连话也说不清了。
「不要慌。」程青蓑看了他一眼,眼神宁宁定定,更无半分犹疑。
韩剑心中一震,渐渐安定下来,却听程青蓑淡淡地说道,「韩少侠,我不能让他不死,却可以让他继续活。」
「这……?」韩剑听不明白。
程青蓑微微一笑:「一百年前被苍圣教所灭的圣女教,和墨衣教一样来自西域,却是由云南苗人创立。教中流传的巫蛊之术,极为诡异高明。其中有一种叫做借尸还魂……」
话音未了,韩剑已骇然打断:「那、那你是要云儿……呃,借尸还魂?!」
程青蓑哑然失笑:「自然不会,这种方法早就失传了。不过我曾经研究过一种叫忏魂火的草药,发觉它可以补充死人体内的血气。从而,可以借由它的效力,使死去不久、身躯脏腑完好的人,暂时和常人一样生活。」
欣喜剎那冲上心头,韩剑急急追问:「那,那云儿有救了?!」
「只有五年,」程青蓑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轻轻一叹,「忏魂火的药力在五年之内,会慢慢淡去。五年之后……你莫忘记,他终究已经死了……」
韩剑一时呆住。
第十七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五年,五年是什么样的概念?一千八百二十五个白天加上一千八百二十五个黑夜?足够发生无数次一见钟情的时光,足够做无数个绮丽的春梦……
只是,天长与地久,它可曾明了?
而朝朝与暮暮……它,可能留得住么……
韩剑静静地坐在床头。灯火的影子忽明忽暗,把他一个长长的黑影投在昏黄的墙壁上。有风吹过,影子就轻轻颤抖一下,随即平静下来。
昊儿睡了。程青蓑拿了蒲扇,默默扇着炉火,只偶然向韩剑看上一两眼。那眼神里,却是深深的忧愁、淡淡的欣慰,万般难言。
他看见韩剑扳开柳煜云冰冷的手指,动作很轻柔,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云儿吵醒。他看见韩剑伸出手去,与那双苍白的手十指相扣,紧紧一握,仿佛握住了一个今生今世的盟约。他甚至看见,在那一握的时候,青年温柔而凄凉地笑了……
然后,一滴泪从眼角徐徐滑落,「啪」,落在少年平静的睡颜上……
程青蓑心中一叹。
已经是第三个白天和第四个夜晚了。柳煜云一直没有转醒,韩剑总是不肯离去。钱塘江水滔滔不息,天空晴了又雨,雨了又晴,而等待继续……
而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程青蓑总是忍不住叹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个青年对小师弟的感情,早已不是单纯的友情这么简单……因为,他看小师弟的眼神太宁静,太温柔,太……熟悉……
熟悉到可以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心事。程青蓑悄悄扬起了唇角,无声一笑:
人生自是有情痴……这样的情形,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小师弟,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等你,而你自己即使被他所伤因他而死,仍然是无怨无悔含笑而逝……这样子,你,怎能甘心渡过奈何桥?!
也许,真的是不甘心。
于是第四个夜晚将尽第四个白天来临的时候,柳煜云醒了。
他还没有说话的力气,甚至连睁眼也很困难,却听见韩剑的脚步声高高低低,从屋子里穿进穿出,替他更衣、喂水……闹腾得像个猴子,总不肯有一刻停下来。
醒了睡了迷迷糊糊,肩上的伤时常在疼……一直到第四个白天将尽,柳煜云才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韩剑伏在自己身上,打着鼾,脸上泪痕犹未褪去,却挂着好大好大的一个笑容,似乎是从梦里笑出来的。
柳煜云只看了一眼,心里竟不觉得湿了,却又有些恼:这家伙,到底有几天不眠不休了?他当他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会生病么!一个大男人还哭哭啼啼……瞧那黑眼圈,跟熊猫有什么两样?!……
正想着,抬头却看见程青蓑师兄坐在一边,淡淡地笑着:「小师弟,这几天都是韩少侠衣不解带照顾着你呢。」
「我知道。」轻轻扬起了眉,柳煜云叹息一声,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呢?
「这傻瓜……每次我发病都是这般折腾,结果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倒了,我说了多少回都不会聪明点……」语调也还是冷冷的,声音却尽量放了低,好不吵醒韩剑。
这种情形……程青蓑不说话,笑了,笑容中满是了然,了然中怜悯与凄凉一闪而过。只是一瞬间的神情,分毫不差落入柳煜云眼中。
「程师兄。」柳煜云忽然唤了一声。他看着程青蓑,眸光淡淡的,却是清亮宁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这眼神!程青蓑一震,心中竟隐隐作痛:这孩子……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怎么会有这般的眼神?!平静、深邃、睿智,还有……那隐隐的沧桑痕迹……
他这一生的苦难,只怕,是别人两辈子都不曾经历的。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程青蓑轻轻一声叹息,避开令他心疼的眼神,「果然是冰雪聪明……不错,你其实已经死了,之所以还能醒来,全是仗着忏魂火的药效……」说到此,他黯然垂下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