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商人,但也看得到名利地位以外的东西。"他说。
电话两端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快点过来,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哦!"史佳强装出来的欢乐,在鼻音之下很容易被识破。
就算有这些不愉快的事,对她来说,最想的仍然只是快快乐乐地见到他、一起过一个有彼此陪伴的夜晚而且。
"史佳,我……我今天……不过去你家了。"
不管有多么想见她一面、多么想碰碰她亲亲她、和她谈谈天说说地、在一起哭也好笑也好……如果不硬下心说这句话,他永远没办法将自己带离她身边。
也没办法把他带给她的挣扎矛盾带离,还她原来的平静。
没有力量保护她、成全她的幸福的他,是该离席的时候了。
"也好……你需要休息的嘛!那……明天你过来,我弄猪脚面线给你去去霉气。"史佳单纯地以为他只是累了。
"史佳……"他并没有察觉自己握紧方向盘的手已经用力到惨白。"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了。"
泪泛出眼眶、灼灼地烧过脸颊,然后……
滴落到地板的声音,在他俩的心底回响。
除此之外,世界于他们来说,已是寂寥一片。
"你一定很后悔认识我吧?"妈妈和小秉对话的声音在一墙之隔,漆黑的浴室马桶上,史佳仰起挂着泪珠的脸,酸酸地笑着。"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头过……紧急救援了一年,你才回来过一点安定日子,最大的案子又遇上我,全部搞砸。"
她知道他这一生认定的责任和目标都在那个公司;而她,却是那个毁了他的人。
"一点都不,遇上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后面一整排车一起发出的强力喇叭声,才让丁鸿钧略略回神,踩下油门往前移动。"没有你,我这辈子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怒哀乐、什么是真正的爱。"
胸口的隐隐作痛,随着话筒中仅剩的呼吸声,在纠结的两颗心中传递、累积着。
"那……就这样吧。"一刀切下,他痛彻心扉。"土地的事你自己小心一点,他们会用什么方式,说不定的。"
"我知道。"史佳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你……记得去吃碗面线去霉气。"
"好,再见。"
"再见。"
***
从那一天起,雨没有停过。
上天是要帮他们把有形的、无形的泪水一次哭完吗?手上挂着酒杯,抬眼望向傍晚跟早晨没什么两样灰蒙蒙的天空,丁鸿钧带着微醺,不很感兴趣地想着。
他有一个礼拜没见史佳了,这事儿他倒绝对是记得清楚。
选择在电话里分手毕竟是对他俩比较不困难的做法,但同时也剥夺了他自己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
残忍一点、痛一点,所以遗憾和思念就深刻绵长得接近永无止境。
相较之下,他对失去工作的毫不留恋,反而是决然又确定地,一点也没有反悔惋惜的意思。
看着他从小到大的老爸,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说老爸并不感伤这白手起家挣来的成就失在你手里,虽然稍嫌矫情了一点,但与事实相去并不远,反正我的生活重点已经不在那上头了。我真正担心的是,你的志向、你的人生都在这上面,你究竟放手放得有几分甘愿?"
老丁先生观察着,这几日在家中看似无神,隐约却察觉得出来脑子还是在动着的儿子。
"选择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不用再去谈什么甘愿不甘愿。如果事情再从头来一遍,我重新认识史佳、认识她对土地的坚持,那么我的想法不会有不同,只是做法上会更积极一点、更圆滑成熟一点,甚至,多动点脑筋、多绕点远路走。"
看起来,阿钩的肚子里已经有一套东西了。
"但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放弃了史佳?"
"一个连工作和承诺都保不住的人,能给她什么样的爱情?"丁鸿钧摇头,却不是太沮丧。"要她一个女人来和我分担我的失意、懊恼,同时继续忍受外界的质疑讪笑?"
"这不是我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很确信他自己的道理。
"看来,你对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是成竹在胸噗?"
"还谈不上成竹在胸。"丁鸿钧正在笑,笑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个刚被人生的矛盾击倒的人。"差不多知道该怎么做而已。"
"那我是不是可以请问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儿子,你已经动手在做什么了,对吗?"老丁先生射出玩味兴致的眼光。
"如果我说是呢?"
"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让我这个退休的老先生也忍不住手痒起来了。"
"真要玩的话,爸您的段数我还是要甘拜下风的。"丁鸿钧笑着他那精得像狐狸的老爸。"你敢说现在还围在环保署门口的那票生态保育人士,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老丁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声。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要声明我老丁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哦。"
"我知道。"丁鸿钧回给老爸一个了然的眼神。"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跑出来,一定也是被我这顽劣的儿子搞出来的,你只是收拾残局而已。"
"知道就好。"老丁先生点头,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皱眉。"你确定你要保持着距离,在你坐在家里动脑子玩事情的时候,把史佳排除在世界之外?"
"老爸虽然是老一辈的人,但也是谈过感情的人。她可能会有的被抛下被隔绝、害怕被忘记的绝望感觉,我也能想像体会的。"老丁先生又说:"你忍心放她这样?"
不忍心又能怎样?
丁鸿钧叹了口气,饮尽杯中的红酒;回到她面前,看着她为他烦恼、为他自责、为他挣扎,这样会比较好吗?
要说是他大男人的自尊作祟也行,他就是不能容许自己保护、支持不了史佳的同时,还要去变成她生活中的负担。
天色越来越暗,雨的浩大声势没有因为时间的任何改变而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第一次去史佳家时,也是这样一场壮盛的大雨,当时他的狼狈从某个角度来看,和现在的处境是差不多的。
那却是一场想起来会让人发笑的雨呵。
管家在叫,丁鸿钧关上阳台的落地窗,进屋去吃饭了。
晚饭后,他在客厅陪老爸;他看晚间新闻,儿子看报。雨声还是持续着,丁鸿钧一样听着,只是不知怎么没由来地烦躁。
新闻里正在报着,连日来的大雨已经让全台各地陆续出现灾情。
"台湾就是这样,越来越多地方不能住人了。"
老丁先生随口评论,丁鸿钧还是把头理在报纸里。
一段一段的灾情报导往下,"汐止"这个地区被提起的刹那,他压下报纸露出两只眼睛改盯电视。
说是汐止几十年来首见的大水灾,积水已经到了半层楼高;画面上尽是被滚滚泥水淹去大半的店家房舍,乘着橡皮艇的消防救难队在救人、发送食物。
"史桂和小秉不是住汐止?"
"他们家在高处,应该会没事才对。"丁鸿钧应着;也不知道是安慰父亲还是安慰自己。
"还是打个电话吧。"老丁先生替他说出心底的声音。
就最单纯的关心立场,这通电话他打得绝对有道理。
跟他想史佳想到快要发疯、好不容易有个很好的理由听听她声音,真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丁鸿钧一边按着号码键一边自我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