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他轻唤,温柔地瞧着最珍爱的女儿。
七岁那年,当她得知母亲离家出走,她的神情是呆滞的;当她明白最疼爱她的舅舅,原来是造成父母分离的第三者,她的神情是呆滞的;当她第一次看见舅舅以外的男人与他躺在床上,她的神情依旧是呆滞的。
年幼的她,除了以呆滞的表情,表达她对一切的惶惑不解,全然没有应变的能力。
令他感激的是,她即使不明白,还是接纳了他性向不同于常人的事实,从不曾责备他──她只对他的风流颇有微辞。
他无法忠于一人,视肉体欢悦为愉快的游戏,从妻舅变成枕边人的爱人也曾为此跟他大吵,但他不以为意,认为他们都不懂他无可救药的浪漫与热情,于是父女之间的信任,也就毁在他的不以为意。
当她看见自己的男友居然也和他躺在床上,那时的表情……他不愿记得。
他终于深切体认到自己的错误,痛定思痛,开始收敛,试图弥补女儿,但已经太迟。
她剪去长发、打上耳洞,将自己弄成一副令人畏惧的模样,她不再有困惑的表情,唯有冷硬的武装,她成功地孤立了自己,这几年,再也没有男人接近她。
这样的她,让他心疼万分。
是他这个不及格的父亲害了她,她失去了正常的家庭,格外渴望感情,他却伤得她再也不敢相信人心。
此际他的柔声呼唤,只换来她木然以对,那双怀疑的眼神,像是在等着看,这回他又要用何种理由,解释他的荒唐?
隆云冰轻咳了声,严肃道:「妳也知道,我在『映采』的展览很获好评,罗夫人跟我是多年知交,今晚特别约我吃饭,她酒喝多了,谈到她先生工作很忙,在餐厅里又哭又笑,我就带她回来,想等她清醒一点,再送她回家……」
「顺便用身体安慰她?」
他涨红了脸,「她喝醉了,抱着我哭,我只想安慰她,是她主动……」
「她明知你是同志,竟然还想跟你上床?该不会是你给了她什么暗示吧?」
「绝对没有!」隆云冰郑重否认,「真的是她主动,我也喝多了,一时无法推开她,我……」
「就干脆顺应事情的发展,是吧?我在门外听起来,你可没有半点不甘愿啊!何况,你若真是想安慰她的话,为什么脱衣服?」
「衣服是她硬脱掉的……」隆云冰说不下去了。女儿幽邃的眸蕴满冰冷,犀利清楚地写着──不论他怎么解释,她、都、不、信。
他心凉了。从前的她碰到这种事,会发怒、会厉声斥责他,如今却冷漠以对,摆明是彻底对他心寒绝望了。
「你什么时候才肯安定呢?」隆莉涵揉揉额头,叹口气,「小爸已经气得不想再念你,跑到国外去散心,你却只想趁他不在,为所欲为吗?」
小爸,那个在七岁以前,她称呼为舅舅的男人,他承受了亲姊的怨恨、父母的不谅解,还有世俗异样的眼光,只为跟她父亲在一起,却换不到她父亲最基本的忠贞,她为他感到委屈不值。
「我已经在改了……」在女儿质疑的眼神前,隆云冰的任何辩解都是无用,他黯然垂首。
「算了,也许我不该把我的标准强加在你身上。我认为感情最基本的条件是忠诚,你却认为是两人眼神交会,一瞬间激荡出的火花,为了追逐那直觉式的火花,你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感情的事,原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不该置喙,小爸既然能忍耐,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摇摇头,转身走往客厅,「跟我回来的人,是来应征管家的,你自己跟他谈吧!」
「莉莉。」隆云冰忐忑地问:「妳生我的气吗?」
她脚步一停,没有回头,「……我没生气,我从来都不会对你生气。」她迈开步子继续走,低声道:「我只是为你感到悲哀。」
她以为父亲只爱男人,才坚持找个女管家,现在看来,男人或女人都不能保证不出事,只能寄望父亲自己争气。
但以她对父亲品味的了解,那男人正是她父亲最欣赏的类型;而那男人一脸单纯好骗的呆模样,就算他从前只爱女人,在经过她帅到天崩地裂的父亲调教之后,可能从今以后,再也看不上半个女人。
从以上种种客观条件看来,这般「契合」的两人,八成一个眼神就天雷勾动地火,迸出的火花瞬间堆积如山……反正这与她无关,她再也不想理这些麻烦事了。
隆莉涵走进客厅,就见那道挺拔身影站在墙前,正专注地看着一幅画,专注得几乎脸都贴在画上,整个人巴着墙面,像只巨型壁虎。
她走到他身边,「你在干嘛?」
瑟欧斯转头看她,兴奋地指着画中笑得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这是妳?」
她面无表情地点头。客厅悬挂了不少父亲的画作,他指的是她上小学前一天,父亲以水彩替她绘成的画像,父亲总说这是他生平最棒的杰作,有客人来时,他总不忘向他们夸耀,她幼年时有多么活泼可爱。
「难怪我觉得妳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啊!」瑟欧斯激动地按住她肩头。呃,该怎么自我介绍?例如,我是吃了妳三明治的那只猫?
隆莉涵身子一侧,让他双掌落空,淡淡道:「你就快要得到这份工作了,不必再跟我装热。」
她没印象了?这也难怪,毕竟当时他是只猫,人类哪会记得喂过路边一只猫这种小事呢?何况当时她年纪那么小,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瑟欧斯难掩失望,下意识抚着手环,他可是一直记得她的帮助呢!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撑到隔天早晨父王找到他,而那几口解救他于极度饥饿中的食物,就成了他记忆中绝顶的美味。
「他是我父亲,隆云冰,画家。」隆莉涵为两人介绍,「爸,他是瑟欧斯……」她记不得那个又臭又长的古怪姓氏,挑眉问道:「你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名字?例如,朋友怎么叫你?」
「王子殿下。」他照实回答。人类世界有些国家还有王室制度,这样的称呼不算奇怪吧?
不料隆莉涵赏他个白眼,冷冷撇唇,「你是王子殿下,我就是妈祖娘娘。」她再度肯定自己是带了外星人回家,摆摆手,「你们自己聊吧!」
两个男人握手寒暄。
「你怎么会想来应征管家?」对方的手粗糙厚实,用力握紧了隆云冰,让他心头一震。
「因为某个原因,我很需要这份工作。」她改变主意,肯录取他了?瑟欧斯惊喜交加,看向隆莉涵时,她已径自上楼。
「你以前当过管家,或者有类似的经验吗?」
隆云冰打量对方,先前没看清他的模样,此刻只见他魁伟健美,骨架均匀修长,一副运动员的体格,他目光很自然就往那截劲瘦腰身瞄去,裤腰太松垮了,还有往下掉的趋势……
他眨眨眼,不敢再打量对方过分生猛的体魄,转而注视他的相貌。那双炯炯有神的闇蓝眼瞳闪耀着异色,像染上暮色的天空,深沉神秘……他心头又是一震,指尖流窜过战栗,暗叫不妙。
这感觉,跟他第一次见到枕边人时相同──他的十指有了想拿画笔的冲动,也想深入那浓密凌乱的发间,想……
隆云冰咬住下唇,努力让心底汹涌的念头平息,和颜道:「我最近在忙展览的事,没时间再等人来应徽,就无录用你试试吧!要做的事不多,基本的如打扫、准备三餐、缴账单、帮忙杂务等等。莉莉应该跟你提过,我们父女的口味跟别人不太一样吧?」